第二季《我就是演員》從4月開播以來,有一個女演員,顯得尤為特別。
她功成身就,半生走來奪得重磅“影后”桂冠十六次之多,能放下身段和小輩飆戲。
她說不好國語,卻膽大包天跑上了類似話劇的節目舞臺,任憑評委挑剔的目光審視。
倪萍說:“她看你,她就是要撕了你的感覺。”
張紀中說:“我非常感動(她)走到臺前假裝念那封信,感受到人性的回歸。”
這就是惠英紅。
承蒙倪萍的花式夸贊的時候,惠英紅女兒緊緊環繞她的臂彎,羞澀將頭臉躲去了倪萍的身后。
沒有一絲絲的芥蒂,一派閨蜜情深的交融。
從舊時代走來的人,才會明白國家、才會明白親人的意義。
我和我的祖國
2022年《我和我的祖國》上映,惠英紅在《回歸》環節飾演一個在香港回歸當夜值班的香港警官。
不同于劉濤的美麗、江珊的邋遢,她的扮相時而小鳥依人、時而颯爽英姿。
鏡頭不多,將任達華愛人和大時刻警官演繹得層次分明。
在鐘表店里,她耳聽任達華對多年相濡以沫的感慨,眼里平添了愛情沉淀的淡淡斑斕,寵溺地輕輕撥動任達華的發際,一臉寵溺地嬌美:“你呀,油嘴滑舌。”
演盡了一個女人,一生愛情的幸福。
香港會議展覽中心外,她的臉上全是莊嚴,零點整的一刻,用號令一絲不茍指揮著同事更換帽徽,隨羅大佑的《東方之珠》旋律響起,多少人隨她眸里的濕潤而感動流淚。
“一秒都不能錯”,對回歸的期盼,千言萬語化作了一句。
這并不是惠英紅的曇花一現。
縱觀她的一生參演過的影視,大部分都能和歷史、和國粹牽連,她感同身受的本色演繹,賦予了各種作品不一樣的內涵。
如果時間向前追溯,會發現電影《愛未央》,也是一部她刻畫傳神的精品。
受限于制作成本,導演李松霖找到她時是忐忑的,沒有預料到惠英紅看了本子,主動大幅降低了費用。
她淡淡說:“我很少拍一些民族血淚故事,我是一個中國人,對于歷史文化,應該推給年輕人知道,所以我覺得ok啊,價錢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
這個發生在云南紅河,媲美《賽德克·巴萊》故事,講述的是少數民族為保衛家園錫礦不被列強侵占的往事。
身著博物館借出的珍貴服飾、與當地少數民族們載歌載舞,飾演彝族女兒的惠英紅在影片里將喜怒哀樂的情緒調動到極致。
直至為家園不被侵占,一家人慨然赴死,她唇邊的一縷嫣紅,道盡那個時代的苦難。
就像每每談及國家和民族,惠英紅哽咽說不出話,眼眶發紅幾乎落淚。
《愛未央》發布會上,制片人感謝惠英紅對影片的幫助,并特意提到惠英紅是滿族正黃旗后裔,與彝族女兒一樣都是公主。
言下之意,相同的出身造就了角色的演繹流光溢彩。
想象惠英紅的經歷,似乎就是含著金鑰匙長大,生活在清宮劇中格格的樣子。
可在《我和我的祖國》發布會上,她說:“從三歲到十三歲,我在干什么呢,我在要飯。”
令人不由得咋舌,格格、要飯,這樣的風馬牛不相及的字眼,就這么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
身在煉獄,仰望天堂
1960年,惠英紅生于香港。
她似乎真的受老天眷顧,先祖姓氏葉赫那拉,正統慈禧太后后裔。
作為山東諸城的大戶,解放時害怕被清算的父親,帶著家小和一箱箱的金銀偷渡香港。
有個段子叫“如果你乖給你買條街”,在惠英紅出生前,家里真的買過一條街。
這樣的家產絕對可以讓一家人富貴無憂。
可惜,惠英紅的父親是個典型富二代,不懂得守正篤實的道理,很快被別有用心的人拉去賭。
這個家,從大富大貴變成了赤貧如洗。
一條街沒了,連宅子也沒幸免,一大家子只能去山區里的木屋居住,一個破爛的木板房,棲身惠英紅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八人。
惠英紅說:“三歲那一年遇到了香港歷史上最大的一次臺風,我們還在睡覺,突然睜開眼睛什么都沒了。”
雪上加霜的,是臺風后還有火災,一個姐姐被火魔舔了眼睛,落下了一輩子雙目失明的殘疾。
一家人為了活下去,只能搬到銅鑼灣大樓狹小的樓梯下面,平日靠撿飯店的剩飯和市場的爛菜葉為生,一吃就是好幾個月。
那一年,惠英紅3歲,哥哥姐姐們被陸續送去學戲討生活,她跟在媽媽身后,帶著六妹去碼頭紅燈區邊要飯、邊賣口香糖。
“睡街上,沒學上,每天在街上跑十幾個小時”是那段時間痛徹的回憶。
為了填飽肚子,小小的惠英紅端著破爛飯碗;看見碼頭上有外國水兵路過,便死死抱住他們小腿,哪怕被摔得鼻青臉腫都不撒手,直至水兵買下她的口香糖。
還有風塵女、賭徒,更有無盡的冷眼和欺凌,童年的定格畫面,是一幅百鬼夜行圖。
一晃十年,身在煉獄的惠英紅,長成一個俏麗少女。
惠英紅不再街上追逐水兵,瘋跑要飯,她覺得不能隨風飄零下去。
沒有機會,就給自己創造機會,她一咬牙跑去風塵女出沒的夜總會,選擇做一名舞女。
不幸的是,老板看她瘦小身材,打發去做不出彩的舞獅;幸運的是,厚重戲裝掩藏了她清麗的臉,不被魑魅魍魎發現。
舞獅子多了,漸漸和戲曲掛上鉤。
她師從甄子丹的媽媽麥寶嬋,跟同時代的“七小福”一樣學著在戲班耍刀弄劍。
舞蹈學了九個月,就去了美和澳洲表演,很快當上領舞,成了小有名氣的花伶。
這時,惠英紅遇到了改變一生的貴人張徹。
張徹看戲臺上這個少女眉清目秀又伶俐聰慧,動了帶她拍戲的念頭。
惠英紅猶豫 ,做舞女月賺1500,拍戲才得500,妹妹年幼,父親病重,家里急需要錢。
張徹對惠英紅說了一句話:“舞女只能做一時,演員可以做一輩子。”
惠英紅聞言震動,于是投身1974版《射雕英雄傳》,出演穆念慈。
戲中演員的青澀和角色的愛恨激烈碰撞,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
人們記住惠英紅的容貌,也記住了她一招一式,一拳一掌,也為“一代女打星”埋下伏筆。
《射雕英雄傳》有一場哭戲,惠英紅上去就哭,哭得撕心裂肺,監視器旁的劉徹看得動容。
事后問她,怎么哭的?
遙想《警世通言》,同樣出身低賤的杜十娘,半生隨命運的擺布,一步錯步步錯,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爆發對命運抗爭的勇氣,無奈為時已晚。
惠英紅的幸運,源于在逆境人生中時刻勇敢,不由造化桎梏,也曾膽怯、也曾哭泣,可最終求證一條有荊棘,但坦蕩的大道。
心魔
香港的70和80年代,是武俠劇的全盛時期,惠英紅看準這個行當,覺得能出頭。
于是簽約邵氏,成了一個“打女”。
1979年,一代宗師劉家良開拍《爛頭何》,原本的女主角實在受不了被打得鼻青臉腫,幾天就鬧罷演跑了。
試鏡的惠英紅把武打和跳舞結合,比如踢腿高一點,轉腰柔和一點,劉家良嘆服:“原來在畫面里,這種打法很漂亮”,拍板籍籍無名的她升任女一號。
順理成章,她成了劉家班弟子,并是唯一的女弟子,也開創了惠氏武打風格。
21歲,劉家良帶她出演《長輩》,“眉黑唇紅臉白”的惠英紅在簡陋布景和樸素群演襯托下萬綠從中一點紅:裝扮可傳統、可旗袍,氣質可搞笑、可幽怨,也可颯爽,搶盡了男人們風頭。
影片大獲成功,22歲的惠英紅以此獲得第1屆金像獎影后,史上唯一個以打星身份獲得獎的影后。
得了獎的惠英紅沒多高興,她覺得獎杯還不如錢來得實惠。
一段時間后她又高興了,因為片酬隨得獎水漲船高。
搏命賺錢,有戲就接,不用替身,很好合作,這漸漸成了惠英紅在圈內的標簽。
男人做武行,佼佼者如成龍,都多次命懸一線,何況惠英紅一個女人,辛苦和受傷如家常便飯。
1989年拍攝《八寶奇兵》,有個鏡頭要從16樓跳下,劇組擔心她安危非找替身來做,沒想到找遍全港也沒人敢來,惠英紅倒是無所謂,干脆自己就跳了,腿跳斷了,為趕戲石膏都不打,拖著斷腿繼續拍。
窮怕了的她,一刻都不敢停下來,輾轉一個又一個片場,沒有時間考慮未來。
“如果你一退,后面很快就有人頂上來,你就沒機會了,所以硬撐著也要上去拍,這樣才能達到你的目的,去脫貧。”
進入90年代,武俠劇漸漸勢衰,文藝片開始崛起,張曼玉,王祖賢等文戲女演員受到觀眾青睞。
惠英紅隨大勢被熒幕冷落,人氣直線下降。
也有一些文戲試探性找到她出演女配,武行里的“一姐”,當然受不了淪為女三、女四,一概推掉了邀約。
33歲,心高氣傲的惠英紅已經淪落到無戲可拍。
她直接從熒幕消失,轉身去開美容院。
營業時,疲于應付客人,端茶遞水,滿臉陪笑;打烊后,呼喚親朋好友,廝混一處,打牌度日。
渾渾噩噩的日子,頹廢的是人的意志,滋養的內心的魔鬼。
叫做“抑郁癥”的魔鬼在心間膨脹,遮住所有世間的美好,在惠英紅40歲,那個世紀之交的時間,誘惑她吞下了足以致死的安眠藥物。
醒來時,看到媽媽和妹妹哭紅的雙眼,她突然間后悔了。
吃藥、讀書,去見圈子里的人,讓大佬們回憶起惠英紅這個名字,她低微到塵土里,為自己謀一條活路。
4年后,終于迎來了自己復出的第一部電影《妖夜回廊》。
她演一個曾經很紅,后來流落街頭的精神病女人,這個角色就是她的經歷。
惠英紅把角色演得活靈活現,也讓人毛骨悚然,人們重新認識到除了有功夫,她也有演技。
她說:“自己哪里掉下來,哪里爬起來。”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惠英紅等來了復出后的第一個女主角,飾演電影《心魔》里的對兒子極為溺愛的母親。
導演何宇恒給她劇本的時候說很難演,她看了淡然:“哪里是演,而是從心里跑出來的東西。”
間歇性的歇斯底里,酩酊大醉的自暴自棄,生活艱辛的憂郁絕望,她把一個單親母親復雜的情感世界詮釋得令人擊節。
有個復雜的表情特寫,看上去很傷心很無助卻又一絲的喜悅得意,瞬間一滴眼淚滑落,然后她露出詭異的笑,短短幾秒鐘,暗藏的情緒波濤洶涌。
是慶幸?
是堅定?
還是崩潰?
憑借《心魔》,惠英紅在兩岸三地拿下7個影后。
金像獎頒獎禮上,她泣不成聲,哽咽說:“我不怕告訴大家,我真的曾經想過放棄自己的生命,但是我現在知道我是屬于電影的,我是屬于演戲的。”
近一個世紀前,無聲電影的一代天驕阮玲玉香消玉散,都說是因為遇人不淑,可人們都忘記了,除了所托非人,演藝下坡……做不成“女一”的心魔,也是她的千斤擔。
惠英紅則卸下了這個擔子,從頭做起的磨礪,實現了人生的再次逆襲。
親情和愛情,繞不開的羈絆
鎖住心魔的惠英紅豁然開朗,《唐宮燕》里的武則天,《傾世皇妃》里的杜飛虹......無足輕重的配戲,別人照本宣科,她則演繹得神采飛揚。
但凡有了機會,便一飛沖天。
《幸運是我》電影中,惠英紅洗盡鉛華,染白頭發,為更貼近人物設定,還裝了一個“假肚子”。
角色芬姨患老年癡呆癥,常年獨居并極度缺乏家人的關懷。
她將這個失智老人的日常刻畫得入木,娓娓講述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
有記者問她接戲的初衷,她說想以此向逝去的母親送上一份遲到的懺悔。
“我母親50多歲就得了老年癡呆,記性很差,經常走到大街上就迷路找不到家,被警察送回來過好幾次。”
此前她由于忙于拍戲,對母親的病情有過不耐煩。
電影讓她三度“封后”,母親則在封后前的幾個月去世。
她崇拜的哥哥,香港影壇最具影響的武打明星之一,曾塑造西門吹雪等經典形象的惠天賜,也在幾年前猝亡家中,獨居的他死后數日才被發現。
這世上牽掛的人,只剩下從小相依為命的六妹,兩個人都不敢談及愛情,怕對方失去親情的慰籍。
曾幾何時,惠英紅也嘗試過沐入愛河。
事業沒靠過別人的女人,感情亦是如此,一般男人會感覺太強,這樣的女人不夠可愛。
她與《古惑仔》系列里演過混混的黃子揚姐弟戀,兩情相悅,情濃時總想為對方做些什么,惠英紅暗地里給男友安排戲份,這戳到男人的驕傲,惡語相向“你強怎么樣,還是被我罵”。
后來,她也想順應時髦,嫁一個富商了事。
那段時間為了證明自己不止是一個打女,遠赴巴黎拍了一套寫真,記錄身體之美。
讓富商男友覺得蒙羞,連朋友聚會都不讓她參加,在他看來,她的舉止無異于“離經叛道”。
惠英紅沒有乞憐,決絕揮劍斬情絲。
直至今日,對自己的決定,她依然沒有后悔。
曾經滄海難為水,看盡了紅塵囂囂,只留下當初豆蔻年華的守望。
“當年我在碼頭賣口香糖的時候,有個混血水兵,漂亮極了,才十八九歲,天天買我的口香糖。 去越南打仗的前一晚,他問我‘ I love you ’中文怎講,我教他:我—愛—你。”
他深深看著她的眼睛,摸了摸她的頭說:“我愛你,too。”
簡短的情話,成了她一生的執念,可這個美士兵,再也沒有回來。
她去美領獎,有一場公開籌款活動,有很多美老兵,她特意問誰去過灣仔,誰記不記得多年前一個扎辮子的女孩子。
“我在40歲時還在想,如果那個水兵回來找我,我一定會哭著吻他并跟他再說一次‘我愛你’,如果他求婚,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嫁給他。”
在她主演的《血觀音》,有一句結語: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那眼前的刑罰,而是那無愛的未來。”
倘若《桃花扇》的李香君知曉,必定嘆息這句寫盡自己的心意,她一生歷經磨難,苦等侯方域的信念,是踽踽獨行的支撐。
伴隨惠英紅前行的,也許就是對愛的憧憬,不淪為無愛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