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重陽lp
說《霸王別姬》屬實有些難度。
二十多年來,國內外無數專業影評人和各路大神已經對它反復研讀再研讀,所著之書估計早已汗牛充棟。大家一邊為華語電影史上曾出現過這么一部經典感到自豪,一邊又紛紛扼腕以后估計不會再有這樣的電影。
另外,原著作者李碧華的身影在其中不僅淡了許多,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反而改編之后這部作品才可稱為神作。否則它就僅限于情情愛愛。
不是說情愛不好,而是“男女”之間的晦澀置身于大時代中的命途讓其不僅具有了悲劇意義,更讓這部作品當年飽受爭議。
甚至……現在也是。
類似這種“有,但不便說”的電影包括但不限于《活著》、《天浴》和《鬼子來了》等,因為這類作品實在不夠“提氣”,彰顯不了民族魂,也驚動不了千年神,至于究竟該說“國家”還是“家國”,都讓很多鏡頭被兩派爭論不休。
所以僅談一些個人隨觀隨賞隨想吧。
一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
少年人看不得《霸王別姬》,因為只看到兩個戲子糾纏一生的悲催和命運可嘆。也許熱血者會發一聲喊:
那萬惡的舊社會!
小女子也讀不得《霸王別姬》,因為只讀到“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也許悲情者會泣兩句:
儂呀儂醒醒,那不是你的美眷。
只有在很多年后,當看到關師傅(呂齊 飾)一邊抽打著學戲的孩子們一邊難得的從市井潑皮糾纏下的點頭哈腰中驕傲一把:
“你們可算趕上好時候了!”
聯系到后面“動亂”時代的種種際遇,仿佛命運何止糾纏在陳蝶衣、菊仙和段小樓之間呢?每個人都被一張無形的網羅罩住,逃不掉,走不脫。
只單單看到一個戲子,從小被當窯姐的媽媽扔到戲班里,固執地認定“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戲班子里哪能忍你這種倔強?老北平損人不帶臟字:“您可真是入了化境,雌雄不分了。”
于是尚為孩童的師哥“小石頭”段小樓(趙海龍 飾)用頭貼著頭的方式告訴“小豆子”程蝶衣(尹治 飾):“你可千萬別再錯了!”
這是一種哥哥對弟弟的感情,讓被母親拋棄的孩子找到了一份依賴感和安全感,正是出于這種感情,讓本可以逃走的小豆子又跑了回來,他潛意識里認為大家都不待見他這個“窯子里出來的”,可當他看到戲臺上的風流人物時,似乎可以代入他的心境:
為什么我不可以?
這個“不可以”該是一個少年對未來的不認命。
所以他選擇了回來,咬著牙一聲不吭讓師傅打。要不是小癩子(李丹 飾)以死避世,可能那個午后程蝶衣就真的會被師父打死了。
后來看到不知第幾遍時,才發現一個懸吊在梁上的孤瘦孩子,一群驚恐無措的梨園兒郎,映襯的背景墻上畫的居然是《同光十三絕》,都是梨園行的印記,不知道這些形象的背后是否如小癩子所問的那樣:
他們得挨多少打才能成角兒啊?
這個問題從古至今,不知道多少人問過,提問的人有的成了問題中的人,有的則只是問了問題,程蝶衣就是前者。
網上有不少人提說程蝶衣經歷了幾次“性別認同”才把虞姬演出了神采,我覺得無論被師哥用煙袋桿子捅嘴還是唱完戲后被張公公凌辱只是次要原因,主要的還是程蝶衣在小癩子死后,眾人圍坐堂前,關師傅緩緩地講了《霸王別姬》這場戲的來龍去脈,他說:
“霸王讓烏騅馬走,烏騅馬不走,讓虞姬離開,虞姬不愿意。那虞姬舞罷一曲之后拔劍自刎,從一而終!人,總是要自個兒成全自個兒的。”
程蝶衣含淚痛扇自己耳光,血染半面,那時起,“小豆子”就該是去了,留下的只有“虞姬”。
也正是從那時起,他與師哥段小樓之間才分出了“楚河漢界”。
二
人間,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臉
李碧華在書中寫了一句話:
“帝王將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諸位聽得不少。那些情情義義,恩恩愛愛,卿卿我我,都瑰麗莫名。根本不是人間顏色。”
這話在書中十分寫意,投射在電影里,卻成就了段小樓和程蝶衣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處世態度——
段小樓(張豐毅 飾)是個“戲子”,年少成名,又沒什么修養文化,賺來的錢都拿來捐給了花滿樓,“傍頭牌”、斗地痞,為了一時之氣讓菊仙(鞏俐 飾)誤以為自己找到了摯愛,不惜為了他傾盡積蓄贖身,哪管老鴇子惱羞成怒地呵斥“你以為你出了門那狼啊虎啊的就不認識你了嗎?窯姐終究是窯姐!”
一語成讖,只是后話。至少在當年當時,婊子和戲子配在一起也沒什么不妥。不然關師傅就不會對著程蝶衣(張國榮 飾)的母親(蔣雯麗 飾)慢條斯理地說:“別介!都是下九流,誰嫌棄誰啊?”
他是活得很明白的人,當程蝶衣跟他吼出那句經典的“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時他是清醒的,一句“可在這凡人堆里,我們該怎么活哦?”
一愛,一拒,注定的事情。
程蝶衣不一樣,他早就活成了“虞姬”,“霸王”就是他的師哥,所以跟菊仙初見、小樓被日本人抓走、兩人同臺被國軍群毆、直到文革批斗后的最后相互注視,程蝶衣說了兩次“多謝菊仙小姐”,只有當最后一次程蝶衣掛著牌子跪在孔圣廟前,菊仙回頭與他一笑,程蝶衣都沒明白過來一件事:
菊仙才是真虞姬。
什么叫“從一而終”?在一曲《紅燈記》里菊仙身穿紅嫁衣如小癩子一樣懸梁而去,留給另外兩個人的,只有又驚又跳。在拜別世間的那一刻,菊仙姑娘才算應了關師傅那句話:
人,總是要自個兒成全了自個兒的。
于是導演在這部分結局處最精彩的改動賦予了電影的至悲——
“錯了!你錯了!”多年后,兩人排練。段小樓對程蝶衣念白:“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頭發。”“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蝶衣碎碎念,如夢初醒。
京韻起,虞姬亡。
“小石頭”轉身喊罷,才癡癡吟了一聲“小豆子”。
三
戲子入畫,一生天涯
《霸王別姬》當年最飽受批評的就是“為什么兩個戲子扛住了民國、抗住了日本人、扛住了練功,什么苦都吃過了,最后在新中國卻挺不住了?”
時隔近三十年,我覺得不為什么,因為這就是歷史。
小四(雷漢 飾)總是不服不忿,他以為程蝶衣是“舊社會的人物”,留著他就是拿他當個小跟班,殊不知關師傅比程蝶衣更“狠”,但在那爺(英達 飾)的面前卻是袒露心聲:“您抬抬手,孩子們過年就有新衣裳穿了。”
所以小四那一代的人不懂得梨園子弟的行當和規矩,就像現在的人不了解為什么要行拜師禮,要吃住在師父家?按老規矩,這叫“兒徒”,是拿徒弟當親生孩子看。
可在歷史的洪流下,這些都不作數。那什么作數呢?
揭發作數,揭發姹紫嫣紅、揭發帝王將相,老輩人沒見過這個,只看到身邊最信賴最親近的人互相撕咬時就覺得天旋地轉,于是“苦”得厲害,索性一“走”了之。
影片中的時代對于段小樓和程蝶衣全無善意,北平城里學生游行,打砸不相干的照相館,見兩人出來后眾人中有人喊“這不是那倆臭戲子嗎?”、“國家到什么時候了你們還唱戲?”結果那爺跑出來打圓場,一句“中國人不打中國人!都是一個老祖宗!”成功把學生們帶偏。
段小樓不忿:“日本人就在城外,打去啊!敢情欺負的還是中國人!”程蝶衣卻說:“剛才那個領頭的唱武生不錯。”只有那爺很直接:“學生嘛,沒錢找姑娘,總得泄泄火不是?”
我帶著批判的心抱怨這段戲的譏諷和羞辱,卻無奈地發現歷史總是重合反復,就像段小樓在路邊看著解放軍進城時撐場面地說的“還敢打人家傷兵不敢?”幾年后同樣成了小四立功的把柄。
我對“不太方便說但又總想吐槽幾句”的人物作品一概形容為“一言難盡”,這個詞出現過幾次,如今還要再加上一句“似曾相識”。
這也是經典的魅力。
因為人性、時代、美丑、善惡,你在小四搞垮程蝶衣時是看不出來的,甚至作為旁觀者還會拍手叫好,只有當小四自己也穿戴起那套行頭時,你可能才會明白: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這么個濃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叛變革命了?”
依然是似曾相識,一言難盡。
可在喧鬧聲中,唯有戲霸袁世卿(葛優 飾)懂戲,他也是個戲癡,只糾結“霸王出場亮相,到底走了幾步?”這種問題。兩個“霸王”互相鄙視著,結果袁四爺被槍斃了,段小樓卻不敢相信:
“就這么把袁四爺給斃了?!”
他跟程蝶衣一樣也沒明白一件事:
袁四爺才是真霸王。
而段小樓這輩子辜負了兩個愛他的“女人”,一是因為世俗,一是因為“革命”,說到底,他真的不過是個“戲子”。
不過沒關系,“菊仙”和“袁四爺”這兩位“虞姬霸王”不久后在隔壁會繼續“活著”。
只是如今看實在諷刺,兩個戲臺上的“霸王別姬”醉生夢死,最后卻輸給了看不起的人。
四
不瘋魔,不成活
《霸王別姬》原著里,程蝶衣去了香港,段小樓后來赴港演出,垂垂老矣的兩人對坐在澡堂里,兩副皮囊似乎再難言青春熱血,只剩下人生最后的幾步路,終究還是各自離散。
我發現這是目前我寫過的最多字數的文章,早就脫離了規定字數,但還是意猶未盡,因為影片深讀有太多內容可講可尋可嘆。
只能感謝本片的主創編劇,讓結局在今天看來更值得贊嘆。
那一抹壯麗的血紅用“撲通”一聲倒地和癡癡念的“小豆子”代替,片尾字幕中紀念“徽班進京”的字樣讓我想起《大宅門》里白景琦總念的一句唱詞:“你看前方黑(HE 一聲)洞洞,定是那賊(ZE 二聲)巢穴,待俺沖上前去,殺他個(GO 一聲)干干凈凈。”
京戲唱詞中有一些南方話音,上述的就是。這是歷史上進京討飯吃的“下九流”們幾百年來相互影響彼此學習留下的尚可考究的痕跡。
時代不同了,京戲沒什么人再看,倒是戲腔元素被融入到原創音樂中,大家說這叫“中國風”,很少有人去探尋那時吊著腿起大早喊嗓子到底圖什么?只有戲曲專業人士還彼此互稱“師哥”、“師弟”。
很多人看著電影都挺感懷,卻少有琢磨其中意境的,如苦難、從眾、空談、口號和愛國,還有……揭發。
“小四”們心心念念的永遠只有一件事:
“你最好跟著我走,不然我就送你走。”
我竟想起小豆子要被送去張公公那時,關師傅心中不忍,管事的閉上眼說:
“老規矩了,多少年的老規矩了。”
這些同樣也是真實存在的歷史,影響了一些人的一生,也讓一些人在洪流中不得不成了“霸王”和“虞姬”。
當菊仙麻木地看著段小樓喊“我跟她劃清界限啦!”之后,回過頭對著程蝶衣一笑時,多年后我才讀懂她的心思: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那《霸王別姬》的精髓又是什么呢?以清代盧潤九所作,可能是“霸業方看垂手成,何來四面楚歌聲?興亡瞬息如兒戲,從此英雄不愿生。”這樣的氣節在荒唐的年代里,段小樓沒有,程蝶衣也沒有。所以一個夢醒驚走,一個了此殘生,剩下的可能只有關師傅當年肯定地說:
“不聽戲的那就不是人。”
戲臺上的喧鬧已過,戲臺下的聽了,卻沒記住。
只留下《霸王別姬》這部電影被評為“全球史上百部最佳電影”。
然后?沒有然后了。
1993年-2022年,這段時間里郭德綱偶爾會在相聲里唱幾出戲文,王夢婷的扮相很美,王力宏在“花田”里犯了“錯”,周杰倫讓武生追求起了隔壁跳芭蕾的小妹妹……至于“同光十三絕”是什么?鮮有人知。
時至今日,百年已過。回首戲臺上遠去的身影,我依然堅定地認為《霸王別姬》里“一輩子”只是小事,“瘋魔”才是大事。
“不瘋魔,不成活”。唯此,才能把“祖宗留下的那點玩意兒”傳承下去,不止在戲臺上展現氣節、情操和忠貞。
起碼讓人知道藝術也是一種“信仰”。
信仰,更是要“從一而終”才算是“成全了自個兒”。
人若如此,也可算是一個“霸王”、一位“虞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