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隱入塵煙》最大的賣點是主演海清，但影片值得討論的遠比這多得多。整個觀影過程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生命體驗，盡管大多數(shù)觀眾從來沒有去過導(dǎo)演李睿珺的家鄉(xiāng)，甘肅省張掖市高臺縣羅城鄉(xiāng)花墻子村那片土地，從來沒有過農(nóng)耕生活的經(jīng)驗，但在兩個小時之間，他們仿佛附體在馬有鐵和曹貴英這對農(nóng)村夫妻身上，過完了兩個農(nóng)民普通又令人震撼的一生。

時間的體驗和生命的體驗

《隱入塵煙》是多年來盤桓在導(dǎo)演心中的一個念頭，為了實現(xiàn)這個念頭，影片的拍攝穿越了一整個四季，就為了在銀幕上還原一段寒來暑往、春種秋收、四季輪轉(zhuǎn)的真實時光。這種拍攝方法被導(dǎo)演描述為“在日常中提煉電影，在電影中還原日常”，但這一對時間的表達并不是簡單地還原日常，它暗含著對生命的態(tài)度，讓人聯(lián)想起塔爾科夫斯基對電影的定義——“雕刻時光”。在塔爾科夫斯基的定義中，時間是電影的本體，電影就是對“真實時間”的鑄形。因此，按照“真實時間”的順序拍攝并不只是一種拍片方式，而是“重新建構(gòu)、創(chuàng)造生命的方式。”

影片按照真實時間的順序建構(gòu)和創(chuàng)造出來的，正是馬有鐵和曹貴英這兩個特定的生命，以及他們的愛情。這是兩個生活在窮鄉(xiāng)僻壤的邊緣人，一個身患暗疾行動不便，一個是全村最窮的老光棍，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里他們被配對到一起，沒有婚禮，只拍了一張表情僵硬的結(jié)婚照，但他們的生命就從那一刻開始。

從此以后，看上去是一段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春天犁田耙地，種下小麥，給麥苗除草，借來雞蛋裝在紙箱里用燈光孵化小雞;夏天夯土造屋，土坯布滿了荒原;秋天，他們建好了小屋，茂密的玉米地里苞谷飽滿，沉甸甸的麥秸桿壓彎了驢車;冬天又來了，男人在地里干活，女人在送飯的路上溺水身亡，他們親手建造的土房在推土機的轟鳴中默然倒塌……在這一個完整的四季流轉(zhuǎn)中，影片的時間敘事有著一種“圓形的結(jié)構(gòu)”：“土變成磚，磚變成房子，再回到土;麥粒變成麥苗，被收割再變回麥粒;雞蛋變成小雞，變成大雞，再回到雞蛋;從冬天回到冬天，從生到死。”這既符合真實時間的邏輯，是真實時間的鑄形，也創(chuàng)造了一種可以體驗的生命。從演員到觀眾，都完完整整地體驗了一回從無到有，從生到死的過程，甚至他們體驗到的不僅是馬有鐵和曹貴英，還有一頭驢，一塊磚、一只燕子和一顆麥粒的生命。

這就是時間的力量，既真實又強大。而另一段聽起來有些相似的話是，“雞養(yǎng)大后變成了鵝，鵝養(yǎng)大了變成了羊，再把羊養(yǎng)大，羊就變成了牛”。這是《活著》里福貴的爹一遍遍對福貴說，福貴又一遍遍對兒孫說的話，這段敘事所指涉的時間顯然不是真實的時間，而是歷史和進化。

時間的敘事和歷史的敘事

《隱入塵煙》不是一部關(guān)于鄉(xiāng)土中國的宏大敘事，只是一篇關(guān)于馬有鐵和曹貴英這兩個小小生命的敘事詩。最為關(guān)鍵的標志就是，當他們的生命停止了，時間就停止了，電影也就終結(jié)了。它不像《紅高粱》里“我爺爺和我奶奶”的故事可以口口相傳，也不像《黃土地》，翠巧的歌聲在黃河上空戛然而止，但顧青不會為她停下前進的腳步。

的確，《隱入塵煙》中有許多視覺和敘事的元素會令人聯(lián)想起這些過去的中國電影，它們幾乎都是第五代的作品。占滿了銀幕的黃土地、茂密的高粱地、滿面溝壑又沉默寡言的農(nóng)人的面孔、人和動物、人和土地的關(guān)系……但總體而言，它們是在時間觀和生命觀上并不一致的作品。

四十年前，《黃土地》里的一個外來者顧青站在黃土與天空的交界處眺望遠方，他看到的是這塊土地上世代蘊含的偉力和“腰鼓”“求雨”隊伍洶涌的人群。四十年后，在幾乎完全一致的構(gòu)圖中，馬有鐵從黃土的頂端探出頭來，像是從黃土里長出來的，他的視線所及，只有那頭伴隨自己一生終被放逐的驢，畫面中和自己一樣渺小，正不知所措地在黃土中打轉(zhuǎn)。

《活著》里小人物福貴的命運一波三折，完全是被跌宕起伏的大時代牽著走，那些看起來偶然、意外的悲慘事件環(huán)環(huán)相扣，幾乎都來自于不可抗的外部力量，都可以歸咎于歷史。而《隱入塵煙》里，外力可以拉有鐵去抽血，但不能阻止他給貴英買一件能遮羞的長大衣;外力可以推倒他們住的房子，但不能阻止他們一磚一瓦地重建;外力可以讓他們在暴風(fēng)雨中跌倒爬起再跌倒，但不能阻止他們在暴風(fēng)雨中擁有了真正的歡欣。總而言之，外力可以讓他們殘疾、貧窮、一無所有，但不能阻止他們播種、收獲，相親相愛，能阻止他們的只有死亡。

《隱入塵煙》堅守的正是一種純粹的時間敘事，它擯棄了歷史敘事中那些理念性地對于生命的描述，比如為了“展示一種痛快淋漓的人生態(tài)度，表達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的淺顯道理”，或者是象征，要求翠巧擔水的每一步都走出五千年的滄桑。時間敘事里的人是具體的，有更多個體生命的特征，他享有某種“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有時甚至可以超越于現(xiàn)實和歷史之上，按照自己的意愿來活，活在自己的時間里。

就如同有鐵和貴英，在一片嘈雜和喧囂聲中保持了一份靜默的愛情。

時間的選擇和超現(xiàn)實的愛情

《隱入塵煙》講述的當然不是田園牧歌或世外桃源的愛情，但也無意去糾纏那些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問題和世道人心。這不是逃避，而是一種對時間的選擇。所謂“雕刻時光”，正是電影在創(chuàng)造生命的過程中“一片片地鑿除不屬于它的部分”，刨除掉生命的表象，顯現(xiàn)出本質(zhì)的內(nèi)容。

影片的講述始于愛情的開端，終于生命的消亡，這段時光精心雕刻出的生命樣貌，是兩個最卑微的生命卻擁有著最誠摯的愛情。這段愛情既不是浪漫主義的，也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在很大程度上，它可能是一種超現(xiàn)實的表達。

影片中那些表達愛情的時刻都是一個個超現(xiàn)實的時刻——夏收時有鐵用六顆麥粒在貴英的手背上種了一朵小花，“我給你種了個花兒，做了個記號，你跑到哪里都丟不掉了”;夜空下他們躺在親手搭建的屋頂上，有鐵用一根布條將女人拴在自己的腰帶上，“我把你栓住些吧，別睡到半夜?jié)L下房頂去了”;冬夜里貴英懷揣著熱水和電筒在路口等有鐵回家，她對有鐵說“開水都冷了好幾回了，熱一回你沒回來，熱一回你沒回來。”他們在暗夜里說著情話，懷里的燈卻刺目地打向攝影機和觀眾，這一刻，電影里的人，拍電影的人和看電影的人，都在黑暗中被光照亮。

馬有鐵和曹貴英的愛情正像是被一束光照亮的暗流，讓我們看到兩個最卑微的生命中隱藏著對生命最基本的悲憫和尊重。這是他們愛情的根基，他們最大的相似之處不在于貧窮，而是都對比自己更弱小的生命有不忍之心。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貴英特意用草編了一只驢問有鐵，它像不像我們家的驢?有鐵住的房子要被拆了，他急慌慌地跑回家，就為了趕在推土機之前抱走屋檐下的那只燕窩。鋤草時，貴英誤鋤了一株麥苗，有鐵說有的麥苗就是為了給別的麥苗做肥料，“一粒麥子有一粒麥子的命”。可貴英不理會有鐵說的，還是小心翼翼地雍起一個土堆，把割下的麥苗重新種下，等待著另一個春天，麥子的復(fù)活。

有鐵和貴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是由人、驢、小雞、燕子、麥苗、土地構(gòu)成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們自以為是強者，有著保護弱者的責任，另一面又與它們同病相憐。“被風(fēng)刮來刮去，麥子能說個啥?被飛過的麻雀啄食，麥子能說個啥?被自家驢啃了，麥子能說個啥?被夏天的鐮刀割去，麥子能說個啥?”只有他們能聽懂一粒麥子的嘆息。

最后，那頭游魂般回家的毛驢見證了影片最凄涼的一幕，有鐵和貴英一點一點建起的土屋灰飛煙滅，歸于塵土。此刻銀幕上的人已經(jīng)消逝，銀幕外的人卻突然感到一種被命運拋棄的悲慟，不是悲憫，是只有經(jīng)歷了漫長的四時交替后才會有的感同身受。

塔爾科夫斯基說，“一切終將逝去。但時間不會不留痕跡地消失”，因為“人類良知的存在，完全依賴時間”。《隱入塵煙》記錄和創(chuàng)造出的正是這樣的時間，那些超現(xiàn)實的時刻見證了兩個卑微的、活在自己時間里的生命，但愛和良知賦予他們尊嚴，足以抵御世態(tài)炎涼和無常的命運。

(陳捷 作者為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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