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趙晨
絢麗、狂歡、細膩、飛揚。細田守的《雀斑公主》近日登臨大銀幕,講述元宇宙中的少女故事。
自卑中學生與絕世歌姬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歡迎來到U世界”。U是由掌控世界的五位賢者創造出的究極虛擬世界,容納了五十多億人的另一個現實,是Universe(宇宙)也是Utopia(烏托邦)。以影釋影,代換一下,U便是《黑客帝國》中的矩陣、《失控玩家》中的自由城、《頭號玩家》中的綠洲,以及《阿凡達》中的潘多拉。
現實無法重來,但是U可以。現實中長著雀斑的平凡少女鈴注冊成為U世界中的用戶,從自卑的中學生一躍成為自信的絕世歌姬貝兒。賽博空間色調飽和張揚,以極致的色差對比調制海市蜃樓般的奇幻絢爛;日常空間平淡自然,熟悉的藍綠色調、節制清新的色彩表現親切的中學生活。虛擬與現實二度空間的轉換交錯不僅放大了少女兩種生活的境遇反差,且在對比中形成了強烈的戲劇張力。
2021年被稱為元宇宙元年,在人工智能的浪潮席卷下,沉浸、虛擬、仿真、交互等技術詞匯融進了文藝領域的創作風口,細田守通過不斷放大、強調元宇宙的異質性,建構了成長的奇幻跳板,這是本片最亮眼的設定。高中女孩在現實有限的社交中是文靜內斂的,在虛擬的賽博空間中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性格,這既是現代科技的表露,亦是宅文化的一種蔓延。
“科幻+青春”這個公式早在《夏日大作戰》中便已出現,名為OZ的虛擬平臺風靡全球,數學天才與暗戀的學姐攜手渡過難關。不過《雀斑公主》并未將青春兩字限縮在愛情的范疇中,個體的自我成長才是重墨落筆之處。母親因救人而喪命,鈴無法理解母親為何要為了不相干的人離開自己,幼稚的孩童思維強化了喪母的悲痛,受此影響鈴無法再開口唱歌。在朋友們的陪伴下,在老年合唱團的守護下,在父親隱忍的支持下,借助元宇宙這一夢幻橋梁,少女放聲歌唱,成長敘事水到渠成。
在NHK于2015年推出的紀錄片《職業人的作風》中,節目組問及細田守對電影的看法,他握著畫筆回答:“電影啊,我一直認為它不屬于高呼著‘yeah’的那種謳歌人生美好的人,而是為了苦悶的人而存在的,包括我。”
因而《雀斑公主》中有明顯的對弱勢群體的關懷,與其說U是細田守為觀眾們締造的視覺盛宴,不如說這是他為喪母的鈴、被家暴的龍這些可憐人精心描摹的夢。在這里可以飛身騎上空中遨游的鯨魚,在這里可以期許與現實不同的未來,在這里可以暫時緩解生活中的苦痛,在這里人人都擁有尋求幸福的可能。
美女與野獸
《雀斑公主》原名為《龍與雀斑少女》,顯見導演將兩個主角的故事線設為影片核心的打算,但龍的故事失敗了,雙線敘事的結構也瀕臨破產。
《雀斑公主》顯然在致敬《美女與野獸》。首先表現在人物設定上,除了生活在城堡中的丑陋野獸和心地善良且也叫貝兒的美女之外,U世界的網絡警察Justian及龍身邊那群嘰嘰喳喳的可愛隨從,無一不是對位復刻前作中的反派加斯頓與城堡仆人群。其次是城堡、玫瑰花、美女的舞裙、兩人舞會等元素,每一個鏡頭都在宣告著兩部電影之間的姻親關聯。
電影《美女與野獸》
稍有出入的是情節。《美女與野獸》的主題詞是雙向拯救,野獸救了被狼群圍攻的美女,美女拯救了被巫女詛咒的野獸。到了《雀斑公主》這里,拯救顯出刻意,貝兒因為感知到了龍的脆弱就生出了拯救之心。救贖另一個缺失母愛的孩子,也就是救贖鈴自己,如此設定本沒有問題,但是實施過程略顯敷衍潦草,在一幫好友的智力支援下鈴火速出發,踏上了救贖之路,但是她所做的僅僅是擁抱被家暴的孩子,直視家暴孩子的父親,過于蒼白無力的終極大招讓電影結尾迅速泄氣,演唱會上所凝聚的耀眼星光亦隨之消散。
龍的故事線的失敗還源于女巫角色的缺失。在《美女與野獸》中,女巫是故事的起因,巫力與詛咒在劇情推進過程中擔當重要功能。《雀斑公主》中的龍因為喪母、被父親家暴,就不斷破壞U世界的平靜,頻頻挑起爭端,通過暴力宣泄憤怒,還沒長大就已成為了自己最討厭的人。他被U世界守護者們追蹤通緝,打斷了貝兒的演唱會,二人因此結緣。但是此般相遇大大削弱了原作故事的宿命感。
《美女與野獸》在和迪士尼綁定之前,首先是一個法國暗黑故事,1740年,加布里埃爾-蘇珊娜·維倫紐夫夫人根據羅馬詩人奧維德《變形記》中的故事寫出了自己的小說,講述俘虜女仆與怪獸主人的故事。1756年,法國作家珍妮-瑪麗·勒普林斯·德博蒙夫人簡化了前一版,用愛情元素加以美化,將野獸每晚的詢問從“你愿意和我睡覺嗎”改為“你愿意嫁給我嗎”。1946年,法國先鋒派導演讓·谷克多首次將這個故事改編為電影;1991年,由迪士尼推出的動畫版以青春夢幻的童話色彩和美麗的黃色公主裙,一舉洗刷了這個故事的黑暗底色,舉起了唯美戀愛的大旗。
但是《雀斑公主》顯然不想延續人獸愛情路線,鈴的愛情線——青梅竹馬的忍就是最佳證明。于鈴和龍而言,母親缺位的生活經歷讓兩顆同病相憐的心不斷靠近。他們不是戀人,不是親友,他們是兩個互相理解的人,就像細田守前作《怪獸之子》中的九太和熊徹那樣,深深的羈絆與信任來自于彼此之間全然的理解。
細田守有升華愛情故事的野心,意圖通過兩個同境遇的人拉起一張社會關懷的大網,將故事置于更廣闊的人性層面加以鋪展。但是纖薄的童話羽翼難以承載現實的苦痛之重,于是童話重述失靈,既缺乏童話之境的輕逸,又未觸及生活之實的沉重。
少女語法與人獸變形
或許沒有人比細田守更會刻畫少女了。
“少女”是細田守動畫的靈魂,穿越時空只為吃一口昨天沒來得及吃的布丁,面對暗戀對象時的慌亂臉紅與手足無措,在河邊漫步時投射到臉龐的粼粼波光,這些生動細節訴說著“少女”在細田守宇宙中的美好與立體。雀斑,是一個巧思,通過面部特點構建人物的顏貌并暗示人物內心的敏感自卑。東亞偏好“白幼瘦”,信奉“一白遮百丑”,如果不是超模戴文·青木或者大明星舒淇,雀斑就會擊垮審美體系尚不健全的高中女孩的顏值自信。這一特征,若自信則成為顯著標識,若不自信就會被視為缺陷。于鈴而言,雀斑就像玻璃絲襪上的一道裂紋,隱秘、細小、甚至不為外人所見,但是自己一旦感知到就會有無盡的惶恐。
自卑,但是勇敢。鈴為獲取龍的信任,撫慰其受傷的心靈,露出自己的真實容顏,使用真身歌唱,這一畫面被賽博之美渲染出一種近乎神性的儀式感,隨著成千上億的用戶不斷加入這場盛大的救贖儀式中來,影片的鼎盛光華也在此綻放。卸下頂流歌姬貝兒的美麗面孔之后,鈴不再擁有攝人心魄的美麗,可是當她為龍捧出全部的真心高聲歌唱時,此時她就是美的化身,這種美綻放于無畏與真誠之地。這種美與《穿越時空的少女》中的真琴、《狼的孩子雨和雪》中的花遙相呼應。細田守善于捕捉少女人物成長的弧光,并樂于給予每一個平凡女孩以閃光的可能。
如何看待母親,是每個女兒一生的必修課,也是全體女性的宿命哲學,因為女兒看待母親的方式決定了她看待世界的方式。鈴從不理解母親因拯救而導致的犧牲結局,到自己也成為了拯救別人之人,在她踏上尋找現實龍少年之路的那一瞬間,她終于理解了母親,終于跨過了成長的門檻,終于與自己和解。鈴是否真的解救了龍?觀眾不得而知,但是她一定解救了自己。值得慶幸,細田守的少女語法依然有效。
但野獸的故事就不那么盡如人意。人獸變形具有明顯的古典文化色彩,中西方文學中都有不少刻畫,例如尤涅斯庫的《犀牛》、中島敦的《山月記》、卡夫卡的《變形記》。借助元宇宙與科技感重現異化是細田守的創新突破,U世界有激發潛能這一設定,由此,人獸變形在荒誕之余表征著精神的渡越歷程,人的獸性與獸的人性成為電影中亟待討論的哲學議題。
但影片并未呈現出野獸變形前后的邏輯,龍的存在僅是為了成為《美女與野獸》中的野獸。默里·斯坦因在《變形:自性的顯現》中寫道:“他們在變成他們自己。”這句話可視為對鈴與龍的注解,通過U所實現的變形其實就是成長的過程。變形,不是簡單地從A變成B,而是發現并理解自我的復雜性。
電影如夢,拍電影如造夢,細田守此番嘗試不可不算精心造夢,夢中絢麗奇景令人目不暇接,聲屏的雙重優秀輸出充實了美夢細節,但是夢的入口處卻立起層層阻礙,觀眾只得觀望,難以進入。不如就把這個夢留給鈴與龍,留給元宇宙中的美女與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