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禧年(2000)的節點,香港電影正在走向余暉的十字路口。
這座飽經滄桑又樂觀奮勇的城市,曾以香港電影的金字招牌,閃耀在亞洲乃至全世界,也啟蒙了一代內地影迷。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深植于城市秩序背景下的警匪片,歷來是香港電影人的拿手類型。
在當年“港片衰敗”的大背景下,2002年12月12日,《無間道》橫空出世,它的故事、制作、演員等等方面都充滿港式趣味,又展現出新穎精致的水準。
20年過去了,香港電影仍在北上融合與本土化之間猶疑,而無論在制作水準上,抑或輻射影響力上,《無間道》系列都是最佳港片。
《無間道》拍了三部,制作和上映都很緊湊。主創麥兆輝和莊文強,原本并未籌劃三部的篇幅,但兩部續作仍然保持了極高的水準。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首部《無間道》成功的人物群像,給續作奠定了可擴展的基礎;另一方面,盛時余暉之下,臺前幕后的精英創作者,加上第三部的內地演員,都發揮出和諧的共創能力。
《無間道》系列的篇幅很長,人物也多,但它的內核卻很簡潔。在主題上,麥兆輝和莊文強以“無間地獄”為題,也即佛家所言的八大地獄之一,也是最殘忍慘烈的一個。影片中無論是警方或黑幫,其間人物都在互害的輪回里煎熬,這個充滿宿命論的母題,讓整個系列有一種史詩感。
在故事上,主創卻不故作玄虛,拿出港產警匪類型的懸疑編織能力,始終圍繞在“找臥底”上,串起珠玉般豐滿的人物,保持住了極高的娛樂性——時至今日,我們以娛樂性要求去看,它仍然顯得精彩紛呈。
在第一部里,麥兆輝和莊文強使用了港片常用的梗,即是“臥底”。梁朝偉扮演的陳永仁,原本是警校優秀學員,但被安排為黑幫臥底角色;而劉德華扮演的劉建明,則是黑幫安排到警方的臥底。
臥底是這個系列的核心身份,雙雄的設置拓展了電影的豐富性。當然了,這其實都是香港電影一以貫之的故事制作法。你能從其中,找到《邊緣人》(1981年,章國明作品)、《龍虎風云》(1987年,林嶺東作品)、《喋血雙雄》(1989年,吳宇森作品)的影子。
香港電影的黑幫故事,核心是“盜亦有道”,與武俠的“以武犯禁”同出一源。簡單說,就是以“俠”的樸素正義,去賦予人物合理性,例如《英雄本色》中的Mark和宋子豪,其身份都是偽鈔集團的犯罪分子,但他們又注重情義,有武俠式的樸素正義。
這種亦正亦邪的身份沖突,放置在城市法治背景下,“臥底”就成為了天然的劇本主角。《無間道》中的陳永仁與劉建明,他們的警匪立場之分,讓他們成為斗爭的死敵;與此同時,他們的臥底身份,又讓兩人具有精神上的共鳴。
影片中很直觀的一場戲,在《被遺忘的時光》的深沉吟唱中,陳永仁與劉建明一起躺著欣賞。鏡頭給到的角度,不是面對面的敵對,而是并排的平等。他們共享了“臥底”的復雜身份,也都在無間地獄里輪回,這都是香港類型片滋養下的產物。
相較之下,在黑幫臥底的陳永仁,天然有強烈的內在沖突。這是簡樸的善惡認知,我們很自然地認為,“好人”應該有更高的行事約束,當他需要扮演一個“壞人”,并且“三年又三年”,其內心的痛苦糾結就更甚。
值得一提的是,《無間道》是以陳永仁的死亡、劉建明的脫身為結局。這是頗有挑戰性的做法,因為“壞人得勝”。這當然是主創為了更大沖擊力的拍法,而其解釋也隱藏在片名中。所謂“壽長乃無間地獄之大劫”,大意是陳永仁殉職,算是一種終止宿命的解脫,而劉建明的脫身,則意味著繼續在無間地獄里煎熬。
相較于首部的簡潔,《無間道2》作為前傳,則展示出更大的創作野心。在第二部中,開篇即是黃志誠的大段獨白,他的行為動力來源,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究其本源,是正義初衷之下的無奈,這里隱隱點出因果,但未涉及輪回。
吳鎮宇扮演的黑幫反派倪永孝,是極為重要的角色,正是他的存在,才解釋了黃志誠、韓琛、陳永仁、劉建明等主要人物命運走向。
麥兆輝和莊文強主要參考《教父》,將倪永孝的性格拍得豐滿多面。倪永孝是“盜亦有道”式人物的新做法,一方面他愛護家人,有仇必報,這些都似教父的影子;另一方面,他也行事狠辣,爆炸襲警,暗殺幾位大佬,用家人威脅韓琛等等,手段殘忍。
吳鎮宇以一種平靜溫和的方式去表演,總是壓低聲調,擺出凡事商量的態度。即便是殘酷的兇殺,也會提及其父名言:“出來混,遲早要還的。”這句題眼似的對白,算是道盡《無間道》系列的輪回根源,不管正反兩派,每個人都是種下了因,收獲了果。
你很難以兩極臉譜的方式,給《無間道》系列里的角色定義,他們是多面的。不管是善意或惡意,人物都有不得已的本因,在互害殘殺的故事里,似乎每個人都有苦衷。所謂有生皆苦的命運史詩,就建立在這份“不得已”之上。
我不算欣賞《無間道2》“補全人物歷史”的做法,就好像是填空題似的,并不符合復雜多意、留有空間的宿命感。但公平地說,《無間道2》保持了極高的創作水準,吳鎮宇更是貢獻了從影以來的最佳演出之一。
《無間道3:終極無間》故事起點,承接自第一部,單純以時間線來看,算是給一切收尾的故事。在陳永仁殉職之后,警方內部仍有黑幫臥底,為了自保,劉建明在無間中掙扎,重新開始了“找臥底”的游戲。
區別于第一部的先給答案,第三部中觀眾的視角被困在劉建明身上,是片面的、虛幻的、不真實的。劉建明逐漸在好人與壞人的身份里迷失,在長期高壓下的精神分裂,讓他代入了陳永仁的身份。前作中反復鋪陳,現實中的“警匪”身份,因為“臥底”的經歷,終于以劉建明“我找自己”的分裂方式展示出來。
說穿了,陳永仁與劉建明在臥底身份上,就像是一體兩面。區別在于,陳永仁從未懷疑自己的身份,他的自白是“我是警察”。正因此,陳永仁不會在黑道生涯里沉淪,這也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在另一面,活下來的劉建明,在身份上卻從來不是確定的。相較于“我是警察”的磊落,他只能呢喃似的爭取:“我想做個好人。”
“是”是肯定的,“想”則是虛幻的。在失去明確的敵人之后,劉建明迷失在正邪的身份里。“我想做個好人”,也淪為無力的幻想,因為命定的“壞人”身份,需要他去補漏洞百出的破鍋,最終無法分辨出,那個被自己抓住的臥底,恰恰就是自己。
在這部終結篇中,加入了楊錦榮(黎明扮演)、沈澄(陳道明扮演)兩個新人物。他們作為疑似臥底的幌子,核心作用是混淆觀眾的判斷,在最終的閃回里,才交待與陳永仁的合作關系。
作為被殺死的“好人”,陳永仁的堅持,反復得到補償。我們能列出大量的片段,黃志誠對他的保護,倪永孝死前幫他遮掩,醫生李心兒對他的情愫,楊錦榮和沈澄給出的吾道不孤……
這些善意的后續,是對“修橋補路”者的回饋,在這個命定式的故事里,超脫出輪回的,其實是樸實無華的善惡觀。相較之下,作為一體兩面的另一面,劉建明的悲劇結局,則是對“殺人放火”者的報復,它可能會來得晚一些,但終究會來。
第三部打亂了時間線,以閃回編織因果、制作懸疑的方法,對觀眾并不算友好。但我很欣賞主創的做法,事實上,直到第三部的終極篇章里,主創才開始掀開底牌,劉建明的精神分裂僅是表象,其內里是在警匪較力的無間輪回里,根本沒有出路。
“壽長乃是大劫”,這個母題最終以非常戲劇化的方式終結了。
在20年后的今天,談論《無間道》系列的票房、獎項等等,都顯得不那么緊要。這部香港電影的集大成之作,本身也有宿命般的身份,就好像是為香港電影做一個總結,點下一個階段性的句號。
句號是一個句子、一個段落的終點,但不是一個篇章,一部作品的。事實上,那些香港電影的因子,時至今日仍在獲得新生。
回看《無間道》系列的意義,倒不是悲傷的懷舊,揭開無間故事的宿命輪回,你也會發現一種隱秘的溫暖——你看,不論是正反人物,他們如何不得已為之,我們記得更多的是,他們的豐富和堅持。
在一切幻象故事之下,是很樸實的武俠式的樂觀。就好像《無間道》中,陳永仁的回眸微笑,揮手“再見警察”,也好像在《無間道3:終極無間》的最后一幕,當劉建明與陳永仁偶然相遇,他說:“我想試下。”
而這份樂觀,是在20年后的今天,回看《無間道》的最大所得。
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