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片中有一場主人公西爾維奧與母親的對手戲。他們聊起一首歌,西爾維奧小時候父親常哼給他聽。當時他很喜歡,但現在想不起來了,而患有健忘癥的年邁母親更不記得。這首歌就像是童年,一去不返。
(資料圖片)
這是導演伊納里圖的真實經歷,也是他創作《詩人》的最初起源。“突然之間,我意識到記憶中沒有真相。你擁有的只是主觀情感的真相。這部電影是一次重組記憶的旅程,其中必然涉及諸多的重塑,必然介于真實與想象之間。”
伊納里圖還說,他馬上就60歲了,已經準備面對死亡。《詩人》的結尾,主人公變成植物人。他的意識與身體分離,進入生死之間的狀態。
英文片名Bardo正是藏傳佛教里指代生死之間狀態的專有名詞,也概括了整部片子的精神。伊納里圖站在死亡的門檻上回溯自己的人生,試圖抓住隨記憶模糊的細節,卻無能為力,只能游走在生與死、虛與實、意識與潛意識之間。
伊納里圖(右)在拍攝現場
記憶的不可靠性跟魔幻現實主義是天作之合。伊納里圖在敘事上忽視邏輯,用自己的人生回憶拼貼出故事,在寫實與幻想之間無理由地跳躍。極盡放縱的視聽語言創造出多個令人過目不忘的場景。
然而,片中大量情節衍生于伊納里圖個人的生活經歷,更結合了墨西哥的歷史,且都以虛實相交的抽象手法呈現,加上過度散碎的敘事結構,令缺乏相關知識的觀眾云里霧里。
不少評論批評伊納里圖過度沉溺于自我,忽視觀眾感受。其實從導演角度看,伊納里圖其實選擇了一個最合適的形式來表達他對記憶和身份的焦慮。
他的感情和思考具備普世性,且對民族歷史的思考升華了主題。然而,影片在技巧上有明顯缺陷,致使伊納里圖沒能將主題的深廣度呈現到位。
在此,讓我們先來捋清伊納里圖想要表達的內容,再來看為什么表達效果沒能達到最佳。
《詩人》的故事分兩個層次,個人和民族。個人即是伊納里圖自己的人生回憶。2001年,伊納里圖帶著全家人移民美國,當時他37歲,已經在墨西哥拍出了處女作《愛情是狗娘》。
他來到洛杉磯,一呆就是二十一年。伊納里圖說,墨西哥的電影產業不可能給他追求夢想的機會,且墨西哥治安糟糕,《愛情是狗娘》的成功讓他和家人成了匪徒的目標。這些實際的考慮是他移民的原因,但移民也讓他喪失了本源民族身份。
這種生活實際需求和精神歸屬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構成了《詩人》的個人層次。伊納里圖在片中的化身西爾維奧始終受困于本源身份的缺失。他在事業上獲得了美國主流社會的認可,卻一直不能把美國當成家。
成功還帶給他強烈的愧疚感。墨西哥的老朋友們批評西爾維奧早已忘記自己的墨西哥出身,只是以拍墨西哥題材的紀錄片來滿足美國觀眾的胃口。西爾維奧表面極力反駁,但這實際就是他內心愧疚的根源。
初來乍到好萊塢時的伊納里圖
西爾維奧對于本源身份喪失的焦慮在片中兩場戲里有著集中反映。一是西爾維奧與兒子洛倫佐的爭論。
他批評洛倫佐過度美國化的言談舉止,強調大多數墨西哥移民都在經歷貧窮與死亡,他們一家屬于移民中的特權階層,洛倫佐不該忘本。
洛倫佐則反駁西爾維奧的墨西哥移民紀錄片是在利用移民的苦難來取悅美國,以此獲利。
二是西爾維奧與美國入境官的沖突。這名入境官外貌是墨西哥裔,說話舉止則是純粹的美國人。他以西爾維奧只是用工作簽證留居美國為由,堅稱他沒資格把洛杉磯稱作自己的家。
這兩場戲里西爾維奧都怒不可遏地為自己辯護,但他無法否認兒子的指責,與入境官的爭執也反襯出他是一個無根的人,這也是他最深的焦慮。這兩段戲都來源于伊納里圖的真實經歷。盡管在洛杉磯生活21年,伊納里圖還一直拿著工作簽證,拒絕成為美國公民。
在心靈深處,他不能把美國當成家,卻也距離墨西哥越來越遠。這種痛苦的掙扎匯聚在片中西爾維奧的一句臺詞里:“我不能理解我的國家。我只能去愛它。”大多數背井離鄉的海外移民都會比生活在國家之內的人更愛國,因為他們已經失去本源身份,只能靠愛來彌補心靈的缺失,而這種不講道理的愛卻更凸顯了他們的無根。
伊納里圖將自己的真實經歷嫁接到片中西爾維奧身上,表達對于移民美國的矛盾情感,抒發本源身份喪失的靈魂之痛,這是《詩人》絕大多數情節的形式與內核。無論場景多么光怪陸離,表達多么抽象,背后的含義和情感都是一致的。歸根結底,這是一個作者尋根的故事。
然而,伊納里圖也說,《詩人》衍生于那些本可以發生卻沒能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個平行時空,一個雙重存在,這是一部指向虛無的電影。這里的“虛無”代表什么?是失去身份的虛無感嗎?有可能。
但縱觀全片故事,其中還蘊含著一個民族的層次。這或許就是伊納里圖所說的平行時空。身份的喪失不只是個人的,也是集體的,國家的。因此,虛無更多指代伊納里圖對于墨西哥民族的感情。它由兩方面構成:對民族集體身份喪失的悲嘆,以及對民族身份本源的追尋。
影片開場不久,西爾維奧與美國駐墨西哥大使在查普爾特佩克城堡見面。在1847年的查普爾特佩克戰役中,六名墨西哥士兵為抵抗入侵的美國軍隊英勇犧牲,成為民族英雄。
然而,片中的城堡已經被美國控制,而西爾維奧也即將領取美國新聞界頒發的最高獎。大使希望此舉能緩和美國與墨西哥的緊張關系,原因是墨西哥非法移民潮以及美國亞馬遜公司正試圖購買墨西哥的一個州。
這場戲暗喻19世紀美墨戰爭后墨西哥一直處于美國影響之下,民族身份被逐步蠶食。西爾維奧雖然是墨西哥人,但還是需要美國的嘉獎才能算作成功人士,而且被當成美國控制墨西哥的政治籌碼。
查普爾特佩克戰役
片中對戰役的戲仿
隨后,影片繼續圍繞與當代聯系更緊密的社會問題來展現墨西哥活在美國陰影下的卑微處境。
西爾維奧與兒子洛倫佐的爭論戲之后,即展現了洛倫佐反駁西爾維奧時提到的紀錄片場景:大批墨西哥移民正在成群結隊走向美國邊境,中途卻突然看到神跡顯現。他們停止旅程,舉行敬神儀式。
西爾維奧也身處其中。他本應是拍攝這些移民的紀錄片導演,在外表上與這些貧民也有明顯的階層差異,但在這一夢境場景李他卻變成移民的一員。
這是對西爾維奧此前教訓兒子的反諷。他強調他們一家是“特權移民”,但本質上跟這些貧民沒什么不同。他們移民美國的動機都是為了找到更好的生活,對待美國的態度里也都含有明顯的卑微。
對美墨關系最具諷刺性的場景出現在西爾維奧的表彰活動里。現場放映了一段他在紀錄片中采訪墨西哥大毒梟的對話。毒梟言語中充滿對美國的諷刺,稱毒梟們才真正掌握著控制美國的資源。
結合長期困擾美國的毒品問題,毒梟的言論也確實有幾分現實道理。觀看影片的美國觀眾們為毒梟諷刺美國而喝彩。他們不以為忤,因為他們明白,毒梟越傲慢,越顯出他面對美國時的自卑。
這種自卑才是他極力諷刺美國的根源。西爾維奧則成了民族自卑心理的紀錄者,并以此贏取美國觀眾喝彩。
如果說美國更多是以政治經濟影響來控制墨西哥,西班牙則是墨西哥文明更直接的毀滅者。《詩人》用一個恢宏的超現實場景象征性地重現了西班牙對墨西哥的殖民。
墨西哥城市中的平民突然逐個死去,尸體堆成山,山頂上出現了埃爾南·科爾特斯,16世紀西班牙殖民者。他摧毀了阿茲特克古文明,在墨西哥建立了西班牙殖民地。
在昏暗的暮光中,西爾維奧爬上尸山,與殖民者展開對話。他的控訴顯得無力,反而殖民者點出了墨西哥的松散內耗,從古至今就不曾有過明確的民族身份,西爾維奧難以反駁。
西爾維奧的個人掙扎與歷史、殖民、移民、毒梟等群體符號融合,共同勾勒出墨西哥民族在美國和西班牙的征服和控制下身份喪失、文明崩塌的創傷。伊納里圖是這一切的設計者,卻也身處其中。他和西爾維奧一起,成為民族集體記憶的象征。
結合全片對墨西哥歷史的隱喻再來看影片開頭,便能清晰發現,伊納里圖在一開始便將個人和民族情感合而為一。西爾維奧的妻子生下一個男嬰,醫生卻說孩子不愿被生出來,又硬生生把嬰兒塞回母體。這看似是伊納里圖真實經歷的魔幻重現。他與妻子曾經生下一個男孩,幾天后即不幸夭折。
然而,回歸母體的嬰兒也是一種意象,承載著伊納里圖對墨西哥民族本源身份的反思與追尋。他希望墨西哥民族能追本溯源,重塑身份。然而影片后半段,西爾維奧只能將嬰兒放進大海,目睹他隨海水飄走。民族身份的重塑終究只是伊納里圖的一場夢。這或許就是為什么他會強調這部電影“指向虛無”。
伊納里圖對自己想要表達的核心主題概念清晰,而且以層次豐富的隱喻和天馬行空的視聽設計成功建構起個人與民族的雙重內涵。《詩人》具備足夠深沉厚重的情感內核,足夠引人深思的歷史反思,但為何收獲諸多惡評?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其過度個人化的故事和晦澀的表現風格,而在于很多段落的劇作過于直接生硬。
以西爾維奧與西班牙殖民者的尸山對話為例,雖然視覺創造力驚人,但所有需要探討的內容都以對話直接說出,臺詞缺少回味,無異于將觀點強行喂給觀眾,且過度直白的對話與極富隱喻性的視聽風格很不合拍。
劇作與視聽的割裂感以及編劇本身的生硬感在影片多個重要場景中都有凸顯,這便造成了觀感上的違和,也會讓觀眾感覺導演總是在自顧自地絮叨自己的思考,產生觀影疲憊和抵觸心理。
總結起來,《詩人》是一部略顯可惜的作者電影。它幾乎具備藝術杰作需要的所有條件,但在劇作技巧上差了口氣。伊納里圖對人生回憶虛實性的感悟、對民族的思考與深情最終只是被困在他自己靜心雕琢的小房子里,無法觸及更廣大的靈魂。
關鍵詞: 西爾維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