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央視八套和愛奇藝同步熱播的電視劇《風起隴西》以三國風云際會的恢弘歷史為背景,在歷史的邊緣處編織神秘莫測的魏蜀諜戰故事。而突破諜戰類型劇通常在表現內容和時空上的局限也成為該劇明顯的出新,即不再限于表現革命歷史的紅色諜戰內容或新中國成立后的國安反特敘事,而將故事時間延伸到了古代歷史。這一時空與內容設定正是“風起”系列故事(如該劇小說作者馬伯庸的另一部小說改編的電視劇《風起洛陽》)的主要特色,這和《龍門客棧》《新龍門客棧》《龍門飛甲》《繡春刀1、2》等一眾表現明朝情報機關東西廠錦衣衛的正邪斗爭的古裝電影具有相似性,大大拓展了諜戰劇的表現空間。在筆者看來,《風起隴西》在精神旨趣、情節設置、人物群像、影像風格等多方面都很值得深入評說,本文主要探討作品在敘事層面智性審美的營造特色。
諜戰劇是有著先在任務設定即強大敘事動力的類型劇。間諜肩負隱秘任務,需要克服包括敵方的甄別在內的各種阻力,這使得間諜、特工要不斷面對人性考驗,往往還會面對愛人、親朋被抓與刑訊的折磨;為竊取情報,間諜總要面臨暴露的危險,暴露后的特工的命運往往以悲涼收束……應該說,諜戰劇在表現內容上的這些特點天然地決定了這類劇的戲劇張力。
電視劇《風起隴西》劇照
諜戰劇的戲劇張力與它的懸疑性以及節奏的緊迫感是分不開的。而懸疑的構成,則離不開恐懼感與暴力因素的作用。但這些因素并不是懸疑構建的全部,事實上,間諜、特工們的足智多謀,即他們借助敏銳和強大的洞察力、判斷力以及邏輯推理等方面的智性魅力得以通過考驗、擺脫危險、克敵制勝,才是諜戰劇最為引人入勝的關鍵所在。
智性審美,在審美活動即真善美的追求中,是由人物探尋“真”所顯現出來的人性光彩,從廣義上來說同樣是一種“真的植入”形成的美感。間諜行動,離不開偽裝、欺瞞等,但這些行為總是有其目的的充分合理性,也賦予了正面間諜人物形象以強大的敘事倫理(合目的的、內在的“善”),由此使作品中間諜人物形象的智性審美特征常常帶有亦正亦邪的復雜性,即這種智性魅力常常混雜著某種“禁忌的觸犯感”,這也恰恰會為觀眾帶來別樣的審美愉悅。
電視劇《風起隴西》劇照
諜戰特工形象通常對“職場政治”是敏感敏銳的,更洞悉世道人心。這一點在優秀諜戰劇中有著豐富的呈現。例如余則成(《潛伏》)、周乙(《懸崖》)、劉新杰(《黎明之前》)、夏繼成(《隱秘而偉大》)、顧慎言(《叛逆者》)等高級特工形象都是職場上處理人際關系的高手,也在偽裝的面具下蘊藏著巨大的殺傷力。《風起隴西》對此的表現因為增加了政爭朝斗的復雜性而更具新意。劇中,蜀漢一方,司聞曹主管馮膺以先抑后揚的處世之道應對托孤重臣李嚴,之前表現得越清高孤傲,在性命攸關時對李嚴的死心投靠,就越顯示出他歸順的真心實意,也越讓這位“新主子”放心。曹魏這邊的郭淮刺史對代號“白帝”的蜀諜陳恭的策反與收服,也在于他抓住了陳恭至情至性,料定其一旦了解馮膺出賣情報、害死其父親,必然要報殺父之仇。而正如郭淮所說,“人心,也是最容易變的”。也正因擔心陳恭雙重間諜的變心,郭淮才命令陳恭殺害其同僚、知己、兄弟荀詡來遞交投身曹魏的最后投名狀。全劇結尾的反轉,仍然是基于陳恭對荀詡的了解,預知并安排了一切。
電視劇《叛逆者》劇照
諜戰劇中的智性審美,突出表現在特工形象對細節的敏銳洞察,他們總是能夠從普通人習焉不察的細節中見微知著、繼而探尋出事物背后的真相,并通過聯想、類推等邏輯思維來把握事物之間的內在關聯,包括預測對手、前瞻危機的能力。如《叛逆者》中,大特務陳默群意欲以叛徒王志做誘餌、引誘我地下黨人鋤奸、落入他們的陷阱。我地下黨員卻從王志露出來的腳踝沒有帶刑具的傷痕推斷出王志已死,運送的是替身,由此避免了我地下黨的損失。再如《風起隴西》中燭龍高堂秉“被自殺”后,荀詡馬上去翻看他的手指甲,通過查看指甲內是否有掰下桌角碎木屑的殘留物來尋找真相。
智性審美,不等于知識堆砌與炫耀。如某些影視劇中人物動輒大談特談一些觀眾所不了解的專業知識,以此顯示人物的博學多識。同時,智性審美,也不等于獵奇。編劇固然需要廣博的知識,需要吃“文化雜糧”,江湖野史、偏門雜說、冷僻絕學都需了解、積累,但智性審美,并不等于或限于此。這些專業性知識或雜學類信息最多只是可以提升人物身份的某個特點,但還稱不上是智性審美。達到智性審美的知識,未必都是高深的,也不一定是冷僻的。重要的是這類人物所擁有的知識或能力是否能夠通過情節、細節設置來表現人物的睿智與判斷,并影響人物關系、人物命運與情節走向。
電視劇《風起隴西》劇照
《風起隴西》中,陳恭冒充糜沖、打入臣服曹魏的五仙道后,大祭酒黃預的甄別對他而言是性命攸關的。此時,臥底翟悅也即陳恭的妻子通過草棍的方向不動聲色地向他傳遞了情報,使陳恭能夠從容應對、轉危為安。再如荀詡從司聞曹附近道路被泥石流所阻,即判斷出靖安司下屬馬盛請假去岳父家是在撒謊,他正是殺害看守密件的廖會的兇手,從細節中發現問題的超強觀察力與聯想力無疑顯示出荀詡的過人才干。由此,智性審美,通過敘事的曲折、波瀾,給觀眾營造出一種驚奇效果。這方面體現的實際上是創作者觀察生活、邏輯思維、專業積累以及藝術轉化的綜合功力,決不是一般的“掉書袋”、堆砌專業知識或“野狐禪”就能支撐的。
諜戰作品中敏銳的洞察力往往不只表現在特工對細節的發現,更表現在他們對反常的敏感覺知。如《對手》中,老奸巨猾的敵特林彧為了判斷自己是否被監視,故意將手中的東西掉落在地上,正在執行監視任務的年輕偵查員為了掩飾自己,故意表現得很淡漠,完全不予理會。然而,這一反常舉動是不符合人的下意識反應的,林彧立刻發現服務員訓練有素,然后警覺地溜之大吉。再如《風起隴西》中,荀詡從樂伎柳瑩救馮膺的淡定中發現她不同尋常,普通女子是無法做到如此臨危不亂的。當一個人的反應比較反常時,往往意味著某個人或某個環節存在問題。
電視劇《對手》劇照
智性審美,常常也離不開技術因素對偵探手段的加持。包括作品涉及法醫對尸體死因、中毒原因的判斷等,都離不開技術的鑒定。但智性審美并不主要表現為這些內容,而更強調人物對技術手段的掌控。如《對手》中,林彧安排李唐暗殺寶平,寶平正是他們十八年前的老對手。李唐在等待刺殺時機時,卻意外地發現林彧已在他行動前替換了寶平治哮喘病的藥物,使其因過敏發作而死……林彧的狡詐、狠絕、包括作為高級特工的技高一籌以及對屬下的極其不信任通過這一掉包行為暴露無遺,這一切也令李唐深感震驚和恐懼。
智性審美的接受,因人而異。觀眾的審美趣味與偏好多種多樣,如果作品表現出來的智性審美高于觀眾期待,會讓觀眾大呼過癮,審美驚奇也由此產生與建構起來;如果作品的智性審美與觀眾思維、接受心理彼此接近,會讓觀眾深感認同;而作品的智性審美大大高于觀眾期待,或太過低于觀眾預期,都可能造成觀眾難以對接或棄劇。另外,諜戰劇的密情節、多人物、快速的空間轉化以及緊湊節奏,都可能影響不習慣于此的受眾(如部分電視觀眾)對作品的接受熱忱以及對其審美豐富性的理解程度。
電視劇《風起隴西》劇照
智性審美,旨在營造一種驚奇效果。因此從根本上來說,它是抗拒重復的,也排斥陳規和套路。再高妙的智慧呈現或機敏行動,一旦重復、觀眾有所預知,就會索然無味,無法達到審美驚奇效果。由此看,諜戰劇雖然是流行的類型劇,萬變不離其宗,但在情節細節和人物等方面又始終要求出新出奇,這也是諜戰劇創作門檻較高、優秀作品較少的根本原因。
諜戰劇創作者需要在觀念上、邏輯上、認知上先于觀眾、細于觀眾、深于觀眾,以敏銳的洞察力、縝密的邏輯思維、豐富的聯想類推能力以及靈動的藝術想象力與轉化力,打造出不斷帶給觀眾審美驚奇的優秀作品。
電視劇《風起隴西》劇照
作者:戴清,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教授
關鍵詞: 風起隴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