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許鞍華導演在金馬電影大師課上,談到了和湯唯合作《黃金時代》時,兩人在溝通上存在的問題以及成片的遺憾,引發了一些討論。
(資料圖)
這個角色的性格跟命運沒有好好表現,就如同我剛說的角色設計——她應該笨拙一點、說話慢一點,有點鄉下人的感覺,我想她整個人就會好很多了。如果有這些設計,一方面是她就有特色了,另外也能讓人了解她為何老是得不到伴侶的芳心。不然湯唯怎么會得不到呢?是我沒有好好想、沒停下來考慮一下,就讓她只是把指定動作做了,但就是不夠好。雖然大家都盡了全力,但這部片我真的充滿了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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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在金馬電影大師課上的講稿
《黃金時代》是作家蕭紅的傳記電影,于2014年上映,在當年關注度很高,但爭議也很大。在現代文學史上,蕭紅是很特別的女作家,經歷復雜,命途多舛,始終漂泊,確實難以把握和呈現。
相比起她始終引人關注的私生活,很多人對于她的文學成就其實并不了解。美國著名漢學家葛浩文曾評論說,“蕭紅確實是一位富有感情的人;她這些感情,在她生活上,固然是她的悲劇根源之一,但在她的文學作品中,竟是最具撼動力的一面。”
蕭紅以冷靜但情感充沛的筆觸書寫人的苦難,以及面對苦難時的麻木,她對中國30年代的社會圖景的刻畫,于我們今天看來,雖驚訝,但也未必過時。
今天就讓我們走進蕭紅的文學世界,看看“血淋淋的現實”。
講述 | 許子東
來源|《20世紀中國小說》
1.
女作家不止寫愛情,
還有農民和國難
蕭紅的《生死場》寫于1934年,它的前半部分1934年4到6月在東北的《國際協報》上連載,第二年才在上海成書,蕭紅這位文壇新人一鳴驚人。
30年代中國小說的主要基調之一就是農村苦難,各個流派風格都有寫到農村的情況,比如茅盾的《春蠶》,葉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它們都是資深作家對農村破產的冷靜的社會觀察。
我們也看過《官官的補品》那樣狗血、煽情的喝人奶的血淚控訴,當然也有《蕭蕭》、《邊城》那樣優美悲涼的田園牧歌。
假如我們生活在城市,作為新文學的讀者,其實就有點像《子夜》里吳府上的這些男賓女客,不斷聽到鄉下傳來的可怕消息,但是隔了距離,難辨真偽,有時候也有點麻木。
這個時候,如果有一個信得過的淳樸的青年,一個文壇的素人,帶了第一手非常新鮮好像沒有加工過的鄉土故事……難怪魯迅作序,胡風后記。
蕭紅(1911-1942)
蕭紅寫的鄉村跟其他作家寫的都不一樣,或者說,她好像就是拿來了原材料,不是小說,好像并沒有加工,拖著泥、連著水、伴著血就拿出來了,這就是1935年出版的《生死場》。
我們今天,可以通過《生死場》了解生死在鄉村的女性,了解剛剛被日本人占領的滿洲。當時上海、北京這些大城市的人們,也是試圖通過這個小說來看到他們并不熟悉的那一部分中國。
所以魯迅說,“這本稿子到了我的桌上……但卻看見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爾濱。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
《生死場:蕭紅小說精選集》蕭紅 著
蕭紅當然是幸運的,那一年她24歲,還是個文學新人,被魯迅、胡風等等隆重推上了30年代文學的主旋律,因為《生死場》材料新鮮,手法生疏,有血有肉,來自國難前線。
其實仔細想想,丁玲發表《莎菲女士的日記》也是在二十三四歲;后來張愛玲發表《傾城之戀》也是二十三四歲,是不是有些神秘的巧合?
但不同的是,丁玲、張愛玲寫的是女人愛情故事,蕭紅的《生死場》寫的卻是農民和國難,進入了一個通常是那個時代男人們關注的社會中心議題。
后來人們才發現,蕭紅的國家苦難后面的核心還是女性命運,所以《生死場》比當時同樣出名的蕭軍的《八月的鄉村》具有更持久的藝術生命力。
而且蕭紅的幸運正是建筑在她早年的個人不幸上,在一舉成名之前,蕭紅的私人生活遠比丁玲、張愛玲有更多波折。
2.
三次婚戀,五個男人
蕭紅原來叫張廼瑩,1911年出生于黑龍江呼蘭縣的地主家庭,八歲喪母。
她跟父親和后母關系不好,18歲的時候,蕭紅被許配給哈爾濱顧鄉屯的汪恩甲,是一個有權有勢的人家的庸俗兒子,訂婚以后發現這個男的吸鴉片,第二年蕭紅就逃婚到北京。
1931年,20歲的蕭紅出走失敗,回到呼蘭,被迫跟家庭和解,與汪恩甲恢復往來,因為他們之前已經訂婚了。
中間一度又逃到哈爾濱,這時蕭紅懷孕了,她和汪恩甲一起住在哈爾濱道外正陽十六道街的東興順旅館,這個旅館后來出名了,成了蕭紅紀念陳列室。
我忘了從哪里看來有這么一個戲劇性的場面,說汪恩甲跟蕭紅走到哈爾濱某公園,在椅子上坐下,周圍有陽光和鮮花,汪就說“我有點事,去去就回”,結果就此從人間蒸發,留下懷孕的蕭紅以及一大堆酒店的債。
事實上,1932年2月日軍占領哈爾濱,蕭紅還跟汪家打官司,欠旅館的錢被扣押,而且幾乎要被賣到妓院去,都是真的。
這一年的7月9日,蕭紅致信《國際協報》,也就是后來連載《生死場》的報紙。之后的事情,看過《黃金時代》的文學愛好者們都很熟悉了——蕭軍探望蕭紅,一見鐘情,發大水,他們逃亡,生了一個女嬰,在醫院就送了人。
《生死場》是在和蕭軍同居開始新生活,立志從事新文學以后的作品。
從滿洲到青島再到上海,二蕭當時就主動給魯迅寫信,魯迅不僅回信,還在內山書店約見。
我們都知道晚年魯迅跟蕭紅的私人關系,也引起了很多文學史家和讀者們的八卦興趣。
3.
《生死場》——
“好像未經加工的新鮮素材”
《生死場》與我們以前讀的《子夜》、《家》、《邊城》都很不一樣,材料新鮮,好像未經加工,注意這里有個字叫“好像”未經加工,也可以是加工得像沒加工一樣。
這本小說最明顯的藝術特征有三個:結構松散,沒有核心情節;沒有主要人物;它一共十七節,前十節講的是抗日前的東北鄉村日常生活,后七節講了日本軍隊來了以后的情況。
所以這個小說的主題到底是農民的生和死、女性的命運、還是日本侵略中國?一直有爭論。前些年劉禾(Lydia H. Liu,哥倫比亞大學的講座教授)還發論文爭論《生死場》到底是不是抗日文學。
我們先看一,結構松散,沒有核心情節。是事實,但是小說不靠情節,而靠細節堆砌起來,以書中的兩個章節為例——
第二章《菜圃》,講了一個農村女子金枝跟成業在田野里偷情,然后成業就求他的叔叔跟嬸嬸替他去求親的故事。另一邊,金枝的母親就警告女兒,要注意名聲,可能是聽到一些風聲了。
“母親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小老婆,你真能敗毀。摘青柿子。昨夜我罵了你,不服氣嗎?’”這個是媽媽對女兒很兇的一個描寫。
作家在這里插了一句旁白,“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這是文學的夸張了,但《生死場》里邊的獨特價值觀令人印象深刻。
金枝母親不同意福發托二里半來替他的侄兒求婚,可是金枝懷孕了,小伙子成業依然“把她壓在墻角的灰堆上,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的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要動作一切。”
女人按著肚子掙扎,“男人完全不關心,他小聲響起:‘管他媽的,活該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干”文化有傳統。這一章的最后,很兇的母親知道女兒懷孕后反而不出聲,“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象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象女兒把她羞辱死了!”
第四章叫《荒山》,先講了一群農村的婦女,李二嬸、菱芝嫂、五姑姑等等,她們都在王婆家里的炕頭納鞋底,聊女人話題——
為什么要幫男人編鞋、王婆的第一個丈夫還是不是活著、大家有沒有買魚、哪個女人大了肚子,是不是整天摟著另一個男人睡覺等等……
作家的評論是說,“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她們。”大概蕭紅把肉欲也化為物質了,其實這些鞋底、黑魚、奶子、床事,都是滲透靈魂的。
之后王婆、李嬸再去看望鄰村的月英,是小說里比較凄慘的一段,“月英是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小說里這樣寫,她家也最窮,病久了老公就沒有耐心來伺候了,床上堆滿了磚,燒香驅鬼也沒有用。
下面這段小說文字說:
“她的腿象兩條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只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仿佛是一個燈籠掛在桿頭。”
請大家注意,整個敘述非常平淡。“王婆用麥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塊濕布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來,當擦臀下時,王婆覺得有小小白色的東西落到手上,會蠕行似的。
借著火盆邊的火光去細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蟲,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蟲在那里活躍。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王婆問月英:‘你的腿覺得有點痛沒有?’月英搖頭。”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著橫過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現在我們知道這一章的題目叫《荒山》。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讀《生死場》的時候,就記得這一個細節,這一個場面。
4.
“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上次讀到第四章《荒山》的一半,最美麗的姑娘月英死了,小說敘事非常平淡,說:“死人死了!活人計算著怎樣活下去。冬天女人們預備夏季的衣裳;男人們計慮著怎樣開始明年的耕種。”
一切如常?真的嗎?王婆有天發現她的老公趙三夜里很晚才回來,找去打漁村李青山家里,發現里邊一屋男人,看見女人進來都不說話了。原來地主要加地租,農民們在策劃反抗。
趙三很驚訝,王婆不但沒有阻止還說能弄支槍來,小說這樣寫,“趙三對于他的女人慢慢感著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點的事情總不向她說。”
《生死場》當然是貫穿著階級矛盾,之后又有民族沖突,但是字里行間更加根深蒂固的是性別斗爭。
我們看到金枝與成業、月英與她老公、王婆與趙三,顯然都是從女性角度出發,后來的評論家就說是“女性主義”的角度。
而到了第六章《刑罰的日子》,更是進一步說明了當時性別斗爭的殘酷。標題中“刑罰的日子呢”?指的是女人的生產——生產是一種刑罰。
文章從自然界的動物講起,“溫暖在那里蒸騰起了。全個農村跳躍著泛濫的陽光。”句法、措辭都比較陌生化。
“葉子上樹了!假使樹會開花,那么花也上樹了!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產。” “暖和的季節,全村忙著生產。”大豬帶著小豬跑,五姑娘的姐姐找接生婆,孩子養在草上,赤身的女人在掙扎。?
女人還在掙扎生產,家人在旁邊已經幫她準備葬衣了,就準備她要死了。男人卻像個酒瘋子一樣闖進來大罵,“每年是這樣,一看見妻子生產他便反對。”
最后,“這邊孩子落產了,孩子當時就死去!用人拖著產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象投一塊什么東西在炕上響著。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
而屋外“田莊上綠色的世界里,人們灑著汗滴。”蕭紅故意把生產寫得非常悲慘,而且又跟日常生活平淡地混在一起。
下面一段寫金枝快生產的時候,成業還要“炒飯”(做愛),院子里牛馬也瘋狂。過了一會兒,那個李二嬸來也快死了,“產婆洗著剛會哭的小孩。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
所以小說里就有了一句非常有名的話:“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點題金句。
小說到了后來,女性的命運是怎樣的呢?王婆服毒了,小金枝也慘死。
王婆服毒以后,老公照樣進城。街市擁擠熱鬧,趙三看不見了,他只是在找棺材。把女人抬進棺材的時候,王婆其實還有一絲呼吸,這個時候她的女兒馮丫頭來了。
王婆的身世在小說里是一點一點揭露的,最早我們知道她懷念小時候有個小孩死掉,后面才知道原來她原先的老公打她,所以王婆就帶著兒女跟著一個叫馮叔叔的男人去了東北。
之后王婆又嫁趙三,馮丫頭又告訴她,哥哥造反被槍斃了,原來王婆兒子的死就是她自殺的原因,趙三“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點氣息,氣息仍不斷絕。他好像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煩似的,他困倦了,依著墻瞌睡。”
大家想想這個場面,女人還沒死,放進棺材里了,老公在旁邊睡著了,“長時間死的恐怖,人們不感到恐怖!人們集聚著吃飯,喝酒。”這似乎不近情理,但聯系到和動物界相近的生態,又很有可能。
等了很久,死訊已經傳遍全村了,但最后王婆沒有死,在棺木里說“我要喝水”。
另一個故事就是小金枝(金枝的小孩)才一個月,因為不斷哭吵,加上當時夫妻又吵架,結果被她爸爸成業發火給摔死了,事后成業也流淚,金枝更是無言。
這一章,王婆服毒死不了,小金枝莫名其妙就被摔死,形成了一個對比——生命可以很頑強,也可以非常脆弱,生死之間的界限令人迷茫、感慨。
5.
蕭紅小說無技巧?這是一個誤解
讀慣了五四以來歐化的分析社會的或者個人抒情的小說,面對《生死場》這樣通篇瑣碎、雜亂、缺乏情節的作品,讀者會有一種陌生化的感覺。
在革命者看來,農民沒有覺悟,反抗到處失敗,女人跟動物一樣無助可憐;在美學家看來,肉體細節惡心,生死場面冷漠,作家的情感在哪里呢?但所有這些陌生化的效果正是《生死場》的價值所在。
我們再來看一下作品中的主要人物,首先是王婆,這個女人我們知道她至少交過三個男人。
王婆有個幼兒早亡,兒子因造反被槍斃,她要女兒去報仇。她平常對平兒很好,王婆自己幾乎自殺,但是她關心安慰村里很多女人,對家中的老馬也充滿了情感,最后階段積極投入了黑胡子等人的抵抗運動。
這其實是一個歷經不幸、剛健自強的農家婦女形象。
王婆身邊的趙三也很典型,想造反,失手打了小偷,靠地主恩惠解脫牢獄,從此就不再造反了,等到日本人來,憤恨多、行動少,年紀也大了,忠厚、自私、老實、怯懦、善良、患得患失。
金枝是《生死場》里另一主角,自由戀愛,卻碰到了沒心沒肺的渣男,婚戀過程當中都被欺負,失去小金枝更是慘痛打擊,居然后面還能振作,到城里艱苦謀生,用勞力、用肉體忍耐掙扎下去。
就像魯迅所形容的奴隸,但絕不做奴才,就是說她不會欺負他人,她不在苦中作樂。金枝是社會的奴隸,日本人的奴隸,還是中國男人的奴隸?令人三思。
小說沒有緊扣著這幾個主要人物的故事寫,而是在「全景式」的細節堆砌框架中,斷斷續續地穿插連貫這些人物的種種遭遇和心情。
這種寫法其實文學名著也蠻多的,比如威廉·福克納的小說,當代的賈平凹近年的一些作品。也都是這樣,像巴薩的踢法一樣,兜兜轉轉,很多細節,你搞不清楚什么地方是很重要的,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在耐心閱讀全文以后,用我們的記憶去想象、感受這些人物,把這些人物拼貼連貫起來。
小說中還有一些較次要的人物,他們在章節里來回出現,和牛、馬、豬、狗、蚊子一樣,構成了這“忙著生,忙著死”的總的生態背景。
認為蕭紅小說無技巧,是一個誤解,蕭紅只是把小說材料加工成好像沒有加工的樣子,以增加小說內容的可信性,也給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帶來了陌生化的沖擊。
關鍵詞: 湯唯也演不好的女作家 書寫了人的苦難與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