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本本
(資料圖片)
對于家鄉,作家們往往要走過這樣一段心理旅程:年少時,他們厭惡生長之地的庸俗,借文藝之名開始逃離;離鄉后,他們發現故鄉才和自我人格中真正獨特的部分相連,又將其當作創作題材;再返鄉,卻發現物是人非,時代變遷與自身老去的感慨一同到來。千年前的“少小離家老大回”如此,今天的莫言《晚熟的人》、埃里蓬《回歸故里》亦大體如此。
而在電影世界,近年幾部展現最后一階段心境的電影——如《杰出公民》,或伊納里圖的新片《詩人》——也常將主角設定成廣義上的“寫作者”。這大抵是因為,作家的創作更個人,不像導演在成名后要面對大量商業題材;而面對“天真不再”的殘酷時,他們也更習慣基于當下視角的單槍直入。相比之下,擅長“造夢”的導演們,則能用光影,完美復現少年時光。
這電影媒介的稟賦是把雙刃劍,既能導向更立體豐沛的情感呈現,也能滑入幼稚懷舊病的深淵。
50 年前,《阿瑪柯德》就完美整合了費里尼 1930 年代意大利小鎮的少年回憶中,電影夢想、家庭關系、情愛啟蒙、墨索里尼時代的政治氛圍等等元素。而在《羅馬》于 2018 年大獲成功之后,一系列西方成名大導演,也都嘗試用一部作品探索童年、故鄉和自身藝術成長史。Vulture 的一篇文章將其稱為“《羅馬》化”(Roma-y),甚至提出了三個指標,用以檢測電影的“《羅馬》化”程度:
1. 作品的主題之一,是電影這門藝術形式的力量嗎?
2. 是否有一個角色代表了小時候的導演本人,且其藝術追求構成了一個關鍵情節線索?
3. 電影中角色的人生,是否受到更大尺度上的社會事件影響?
在此,我們將討論 2021 和 2022 年上映的 6 部“《羅馬》化”電影——索倫蒂諾《上帝之手》、肯尼思·布拉納《貝爾法斯特》、保羅·托馬斯·安德森《甘草披薩》、理查德·林克萊特《阿波羅10?號》、詹姆斯·格雷《世界末日》和斯皮爾伯格《造夢之家》。它們都是作者的少年“自傳”,其共享的某些特性,是對疫情、電影產業變遷、西方政治圖景等等大環境的回應,也在另一些時刻,展現出集體的軟弱和無力。
就故鄉的社會背景而言,《貝爾法斯特》本應是最有沖突性的,畢竟,那是一場真實的戰爭。1960 年代末的北愛爾蘭,新教徒和天主教徒開始對立,巴迪一家作為新教徒,卻生活在天主教徒的街道上。九歲的小巴迪在學校交了天主教的朋友,也被新教徒表姐帶著誤打誤撞參與騷亂;他的母親想留在貝爾法斯特,在倫敦打工的父親則試圖勸說家人移居英格蘭。
這本是大有可為的題材,可作為連黑白色調都在對標《羅馬》的作品,《貝爾法斯特》又處處顯現出一種糖水感。《羅馬》里階級和女性救贖的力量,來源于人物和社會環境的立體真實。中上產家庭的太太有壓抑、矯飾的一面,中下階層的女傭有頭腦簡單的一面。與此同時,外部的、男性化的暴力或冷漠是那么強大、不可反抗,這才讓她們的獨立自強、相互依靠顯得曲折而必要。
但《貝爾法斯特》中的巴迪父母太過完美了——作為工人階級,他們不光看上去高大、漂亮、有教養,在面對道德困境時,也總是不加猶豫地選擇了“正確”一方。肯尼思·布拉納這么設計并非全無道理,因為影片的主體意識是導演的童年記憶,是小巴迪,所以“父母”很容易變成榜樣和自己的保護者。可真實感因此大打折扣。這家人從未卷入宗教對立的爭端中,反復強調尊重和平等,而反派,也因此顯得渺小可笑——那個狂熱分子、戰爭煽動者,在英國軍隊和巴迪父母的圍攻下只能束手就擒。
《貝爾法斯特》的問題,也是這一系列作品的普遍問題。它們采用的孩童視角,優勢在于,當成年人為理念、利益爭奪不休時,他們能用最澄澈的眼光,反射出人性質樸本真的善良。但這也是孩童視角的劣勢。它看似中立,其實早已被家庭環境或成年后的自己加工,以至于,它會將臨近自己的一切都加上粉紅泡沫——不光是美學上的,也包括政治上、道德上的。
如發生在 1960 年代美國的《阿波羅10?號》。這本是民權運動風起云涌、意識形態激烈重塑的時代,但在年少的主角眼中,那些兇猛的時代洪流,只是遠處滴滴答答的水聲。的確,主角一家作為受過教育的白人,占據了休斯頓中產社區發展的紅利;的確,主角母親進修的大學里,有更激進的年輕嬉皮士;的確,主角也知道,自己父親工作的 NASA 是這座城市最驕傲的部門,卻幾乎沒有一個黑人。但這些只是孩子眼里世界“光怪陸離”的另一些表現罷了,和阿波羅登月、游樂場、電視驚悚娛樂片沒有本質區別,而后者們,才是這部電影“追憶”的核心。
如果說《阿波羅10?號》這么處理還情有可原,畢竟林克萊特和這部動畫電影本就離政治性很遠,《世界末日》,則展現出一種試圖深刻而不能的無力。
詹姆斯·格雷設置的核心沖突其實很精妙:作為一個“上升期”的猶太移民家庭,主角一家既信奉奮斗的力量,也對苦難有真切的記憶。因此,他們既有同理心和歷史感——像主角的外公一樣,接受工人階級的女婿,為孫輩敘說家族故事——也渴求上進,有些社會達爾文主義——送孩子去私立學校,害怕他們被黑人同學“帶壞”,并假定后者天然吸毒、偷竊。向左一步,就是自由派、民主黨的價值觀;向右一步,就是保守派、共和黨的價值觀。這是導演成長過程中的真實,也是再明顯不過的,對美國當下政治的比喻。
但在探索這組對立的答案時,導演過于利用了主角的令人憐愛。這個熱愛繪畫、內向、不合群、有著一頭卷發和憨傻笑容的猶太男孩,天然無法融入父母希望他成為的,特朗普家族那樣的精英群體。但觀眾不會責怪他,甚至在他帶黑人同學偷電腦、并最后牽連后者時,觀眾也只是感到對種族主義本身的憤怒和無奈。這背后不是什么深刻的理由,純粹因為,主角太可愛了,而這種可愛、無辜,讓主角,和他代表的導演本人,看似倒向黑人同學一方,實際模糊了權力上位者和下位者的現實分野。
于是,自由派和保守派兩種意識形態的對立,又被簡化成了“善”與“惡”的對立。導演本想做的遠不止于此,不然不會有復雜的背景設定。但孩童視角就是有舍有得:它過于渲染孩子的天真無邪,用情感推動道德說教,就弱化了成年人,如主角父母,在階級政治中更為艱難的選擇,盡管那些選擇往往庸俗。
肯尼思·布拉納、斯皮爾伯格等導演接受采訪時,都說拍攝這類電影與疫情之下,自己將關注點回歸家庭有關。或許正因如此,它們既在社會議題上多留在了安全區內,在對情感關系的處理上,也展現出成長小說式的溫情與俗套。
《造夢之家》中,真正的戲劇沖突線索就完全是內部的,家庭的。對立的雙方,正如斯皮爾伯格現實中的父母,是主角父親所代表的工程師的、富有責任感的、拘謹顧家的價值觀,和主角母親所代表的藝術家的、向往自由的、浪漫大膽的價值觀。但這層沖突并不激烈,有無奈也有溫情,像影片最后父親看到離婚后母親過上新生活那樣,是一種大部分時間可以隱忍的痛苦。
更重要的是,這層對立作用在主人公身上,并不是以一種悲劇的方式。看到父母婚姻裂痕,或者被新同學欺負、被女友甩掉時,當然有疼痛感出現,但它們都被太快、太順暢地轉化成了一種模式化的“成長”。來自父母的特質都被小薩米吸收:他既擁有父親的工匠精神,能利用火車模型、先進攝影機和場地小機關制造出驚人視效,也擁有母親的浪漫主義,在對中學同學的表演“指導”中,就展現出挖掘人性、催人淚下的能力。
當然,作為斯皮爾伯格對自身藝術根基的回顧,《造夢之家》也具有一定自我反思性。它隱含的一個深刻問題是:電影對于現實來說,究竟有意義嗎?藝術家沉迷于作品的完美,是不是不道德的?就像主角少年就已表現出導演天賦,卻沒法、甚至拒絕用電影安撫母親的喪母之痛、挽救父母的婚姻、解決學校里的人際關系。
但這個問題,也和斯皮爾伯格之前的作品一樣,被圓滑的個人成長敘事壓過。影片最后,小薩米終于迎著陽光,走在好萊塢的片場里,而觀眾也心滿意足地知道,他會利用繼承自雙親的天賦,成為日后的斯皮爾伯格。
至于《貝爾法斯特》《阿波羅10?號》,對家庭更是溫情脈脈。更有探索精神的本應是《上帝之手》和《甘草披薩》,畢竟索倫蒂諾和保羅·托馬斯·安德森(PTA)都以癲狂的影像或敘事出名。這兩部電影的人物塑造也確實離經叛道些,特別是大人們,行事多幼稚、荒唐,甚至不如青少年成熟。《甘草披薩》與昆汀《好萊塢往事》異曲同工,用兩個好萊塢的局外人/邊緣人,映襯出名流們的瘋癲可笑;《上帝之手》則依然彌漫犬儒和幽默,牽引情愛線的是充滿肉欲的“小姨”形象,而主角出軌的父親,則會為自己逃離苦難感到驕傲:“看見那棵柱子了嗎?整個戰爭期間,我都在靠著它。”
但這兩部作品,在各自導演的作品序列里又是獨特的。《甘草披薩》的獨特在于,它主動丟去了 PTA 慣常的殘忍。在《性本惡》這樣的電影里,PTA 證明了自己并不缺乏幽默感,但這種幽默感仍然和《血色將至》一樣,來源于人物的自毀。他就像那種典型的文藝青年,戲謔又自詡深刻地看待成年世界的一切,因為他讀得夠多、想得夠多,所以他擁有一種將人物命運“從頭看到尾”,然后大膽開涮的自信。但和常與之對比的昆汀相較,PTA 又缺乏沉浸低俗玩笑和 B 級片趣味的一面,所以他的殘忍感既是厚重的,又是旁觀者、文青式的。
而《甘草披薩》中,PTA 雖然保留了對成年世界的嘲笑——如布萊德利·庫珀飾演的瘋癲版喬恩·彼得斯——但對兩個少年主角相當手下留情。他們各自的家庭都有缺陷,但他們擁有彼此的愛情,而他們一起創業、相愛、成長的橋段,始終充滿了歡樂和希望。在《性本惡》式的黑色幽默中,觀眾期盼主角去尋愛、去探險,是想看看他還能遇上什么荒唐事、害得自己落得什么下場。觀眾知道,這個整天嗑嗨的怪誕偵探不會改變,世界也只會變本加厲地讓他迷糊。《甘草披薩》則是純正的青春喜劇:主角在長大,視野在增長,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在變得緊密。盡管掙錢、接觸好萊塢名流、涉足政治的途中也有不愉快,但那些是少年成長的燃料,而非又一次加深絕望的稻草。
《上帝之手》則以一種相反的方式,達到了同樣目標。兩段前用來描述 PTA 的那些話也多可以用于索倫蒂諾,只是他在《絕美之城》等代表作中的解決方案是,歐洲式的虛無、享樂主義、以及放縱后的片刻哲思。但《上帝之手》恰恰相反。追憶少年時,索倫蒂諾引入的不是更多歡樂,而是更落地的痛苦。它有關索倫蒂諾的家庭背景,有關他年少時的孤獨感,讓我們以現實主義的方式,逼近狂歡派對下,一顆真實受傷的心。這是一種弗洛伊德式的思路,看似傷痛,實則和解;在這樣的敘事里,人不再是被欲望操縱而又彼此隔閡的孤單個體,而是一段段真實家庭關系及往事的產物。
看到這,或許激進者能得出結論,這一序列電影,無非是幫“老白男”的懷舊病作祟。PTA 接受采訪時,也半開玩笑說拍出這些作品是“因為我們都老了”。
“懷舊病”的另一重表現是,他們都渲染了傳統電影電視行業的“美好”一面。《貝爾法斯特》里,巴迪本就夠大的眼睛在電影院觀看《公元前一百萬年》時格外放光,而電影的色彩繽紛、“這是一個年輕的世界”的旁白,都和電影院外的黑白色調、戰火紛飛形成比對。《阿波羅10?號》中主角奶奶的和藹通過和家人反復看《音樂之聲》體現,而《2001 太空漫游》則更和年輕一代孩子的夢想相連。《甘草披薩》雖然揶揄了七十年代好萊塢,但是是以一種波普、致敬的方式,而對于它真正代表的,拓荒、自由、幽默、創業家式的加州精神,則是不遺余力地贊揚。
正如一些影評指出的,它們代表了這幫“老”導演對漫威式商業制作、流媒體平臺興起和短視頻的回擊。但電影,指代的只是電影嗎?
為何《阿波羅10?號》可以繞開那些沉重議題,依然讓人感到愉快和誠實?為何《造夢之家》里主角在加州中學遇到的反猶同學,塑造得不是那么令人反感?除去作品本身的藝術取向,更重要的可能是,林克萊特和斯皮爾伯格都是美國二戰后嬰兒潮一代。他們生長環境中混亂現實的另一面,是延續數十年的政治變革、技術創新、經濟繁榮和全球化,而正是這些“增長”和“發展”,才鑄就了他們,和《侏羅紀公園》、“愛在”三部曲這些其賴以成名的作品。
就算沒有美國式的樂觀進步主義,他們也能選擇逃離去一個更好的地方。《貝爾法斯特》中主角一家最后從北愛爾蘭移居倫敦,《上帝之手》的法比托則在經歷喪親之痛、又被費里尼親自點撥后,從那不勒斯去了首都羅馬追求夢想。這種對電影的熱愛、對未來的樂觀、對外部世界的向往,本質上都是一碼事。
這也是為何這批電影,都算優秀、真誠,卻沒有一部切中時代精神的杰作:那個人們仍保有好奇心和探索欲的舊世界,賜予了這幫大導演最初的藝術涵養和成功的職業生涯,可對今天的觀眾,它看起來是如此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