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的差不多一年半時間里,我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綠夜》的創作、拍攝與后期上,如今它已經成為了過去時,也見到了第一批觀眾。它成為了一段難忘的回憶,而我也要開始新的旅程。”
這注定是導演韓帥職業生涯中難忘的一年半時間,長片首作《漢南夏日》在柏林、釜山、香港、平遙都拿了大獎,驚艷四座,但到了第二部長片,她卻選擇重新出發,推翻之前大眾對她的固有印象,并且毅然決然地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語境之中,進行了一次超極限創作。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這部電影就是《綠夜》,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在今年柏林電影節公布入圍片單后都會一驚:韓帥什么時候默默地拍了這樣一部作品?看陣容是中國內地、中國香港、韓國三地制作,主演是許久沒有露面的范冰冰,還有韓國小花旦李周映,這樣的陣容是如何實現的?但如果你與韓帥有過接觸之后,就會明白,這其實沒什么驚奇,她是個非常典型的“實干家”,她沒有朋友圈,恐懼“行業社交”,一門心思撲在創作和自我修習上。她想要做的事,會拿出破釜沉舟的決心去做。她說自己從小就特別需要自我認定,需要做更多有挑戰性的事來給自己“加分”,拍《綠夜》就很像一次與自我博弈的“行為藝術”。
《綠夜》是一部注定充滿話題性的電影,它講述了中國移民金夏在首爾機場安檢處工作,某天一個綠發女孩闖入了她的視線。這個對搜身檢查毫不在乎的女孩讓金夏著迷。為了擺脫各自無用的丈夫,她們冒險走進韓國黑幫的領地,與試圖支配和占有她們的人抗爭——她們學會了只依靠自己。片花中的同性情欲戲,成為了很多普通觀眾對這部電影最直觀的期待。
但在看完影片后會發現,那些噱頭與標簽是對《綠夜》的誤讀,韓帥在疫情最嚴峻的時刻,甘冒奇險待在韓國半年完成了電影的拍攝,可不單單是想拍一部同性情愛電影。如果將《綠夜》與《漢南夏日》放到一起看,其實能感覺到,韓帥一直沒有放棄對于女性困境的展現與探討,很多困惑雖然還沒有答案,但她堅持去發聲,采用的還是類型化的敘述,可以說是用“下里巴人”的方式來討論嚴肅的社會與性別命題。
所以這次和她聊《綠夜》,除了電影幕后制作的故事,我還想和她延展開談談女性電影,畢竟在女性創作風潮正盛的當下,市場與節展上出現了大量的女性作品,我很想聽她說說在她心中,什么是真正好的女性電影。
值得一提的是,韓帥喜歡阿莉切·羅爾瓦赫爾的電影,她的微信頭像就是阿莉切的《奇跡》,但我倒是覺得,《綠夜》的誕生以及戲內外的故事,本身就是一場“奇跡”。
韓帥與主演范冰冰、李周映亮相柏林
以下是導演韓帥的自述,她與我們分享了《綠夜》幕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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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夜》的創作開始在疫情期間,那時候覺得人的狀態以及做電影的感覺都變得封閉了。一開始我和另一位編劇雷聲有一個想法,就是想做一個跨境的兩個女孩之間的故事。2021年的10月份,我受亞洲電影大獎的邀請前往韓國,正好想做的故事背景也是在韓國,我覺得很巧,就準備直接在那里采風,豐富一下故事。?
很快,我自然地面臨一個選擇,是留在韓國把這個項目做完,還是回國?我心里有一個挺強烈的預感,一旦回國,大概就沒有這個項目了。因為回到國內再溝通,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加上韓國疫情不穩定,我不確定還能不能有機會回來。所以我選擇在這里多待一段時間,續簽了簽證,希望成為一個表率,展現出我是有決心和毅力想做這樣一件事情,我這個決心也帶動了其他主創,尤其是韓國當地的制片公司,他們進一步去推動籌備。后來我在韓國一直待了半年,前面幾個月豐富劇本,建組籌備,又用了33天的時間進行拍攝,真的是非常極限地完成了這部影片的創作。
我在拍完首作《漢南夏日》之后,就一直在做編劇的工作,也休息了蠻長的時間。但好像在做其他項目的時候,不是太得心應手,于是在項目的間隙,迸發了《綠夜》故事的靈感。當時我很明確的一點是這個故事里要有一個綠發女孩,故事要發生在晚上,她也許在一場追逃的路上,但她的心里是自由的。這可能也是受了薩弗迪兄弟的《好時光》的影響,會有一個視覺印象先在我的腦海中劃過,我再像玩拼圖一樣把這些場景拼接起來。
33天的拍攝確實是一個不小的挑戰,因為韓國有法定的拍攝時間限制,每天、每周能拍多少個小時是有嚴格限制的,國內經常會有一天拍不完甩戲的情況出現,但在韓國不可以,所以我在戲量上不敢寫太多,盡量把細節簡化,單天也盡量不甩戲,避免造成制片上的困難和工作人員心理上的挫敗感。?
團隊后來有人開玩笑說,我們是完成了一次“大型行為藝術”,我還挺認同這種說法的。我們當時在片場,大概四分之三都是韓國人,只有少部分的中國工作人員,我也不會說韓語,基本上都是需要當地的制片部門進行一些重要的溝通,2022年的2、3月份,正是韓國疫情的高發期,大批人都在感染,我們每天都要做大量的準備和預案,以備突發情況發生。我曾經在9個小時內連續“失去”場地、攝影指導以及一位配角演員,當韓國制片愁容滿面地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反而笑了,覺得事情為什么會發展得如此荒謬?還有哪些糟糕的事?干脆一起來吧!
在韓國拍攝時,每天都處于一種強烈的未知感中。我還記得我的美術指導李和星女士(她曾是《82年生的金智英》《鐵雨》《過往人生》的執行美術),在剛剛失去重要場地的時候,悄悄哭了一場。但來到我面前的時候已經準備好了PLAN B,讓我不至于手足無措。我們倆初次合作,語言不通,但我們有無聲的默契,每次看到她拿著明天的圖紙或道具走向我的時候,心里都非常踏實。所以在這么難的情況下,我們還是按照計劃在33天內拍攝完成,沒有超出一天,這主要還是得益于所有創作者心里的那條職業底線。
去做這樣一場“行為藝術”,是對自己的一種高度壓榨,但我就是想搏一搏。我以前在其他采訪中提到過,我的自我認定并不高,包括拍電影這件事,也是走走看看,我究竟能不能真的被稱為一個導演,也有點“冒充者綜合癥”的焦慮。但面對挑戰,我會覺得是我贏得自我認可的一個考驗,所以我特別珍惜每次能拍電影的機會,同時也想和自己博弈一下,想做一些能讓自己看得起自己的事情。獲得認可光靠獎項是不夠的,入圍或者獲獎對我來說是對整個劇組的認可,是對大家的一個交代。但那具有很大的偶然性,而且很快會成為過去。這種心態一方面很折磨,另一方面也是個自我保護,它讓我不太可能“飄”起來。?
我印象很深刻的一次獲得自我認可的場景,是《漢南夏日》的首映上,我和很多觀眾一起看電影,在影片中部有一分鐘我很喜歡的靜場段落,400多位觀眾跟我一起屏息凝神地看完,我非常清楚我的設計是奏效的,被所有的觀眾感受到了,那種愉悅感和自豪感不是任何其他褒獎可以替代的。《綠夜》的這個時刻更私密一些,我第一次在棚里聽到作曲Hank Lee寫出的Theme,突然難以抑制地淚流滿面,那段音樂很完美地將我的表意和畫面上的視覺情緒傳達了出來,讓我在不斷痛苦掙扎的后期制作里,第一次被自己拍出的時刻所打動。我和我的團隊賦予了這個電影一些閃光的價值,這些東西不見得會得到外界的注意和嘉獎,但這些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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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開始很明確,《綠夜》要在類型性上更進一步,故事要在一個非常短促的時間內發生,所以里面的很多元素都是為這樣的理念服務。我從學電影開始,就很喜歡類型片,我不是很喜歡那種“看不懂的藝術片”,尤其是新好萊塢電影,已經達到了類型與作者性的結合,對我影響很大。包括《漢南夏日》也是,雖然它講的是小朋友的故事,但它里面有比較豐富的類型元素,特別是驚悚感的部分。?
《綠夜》很大程度上是《漢南夏日》精神的延續,主人公名叫金夏,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中國女性形象,有一種“想而不敢”的特質。她在首爾機場安檢處工作,本身就是權力秩序的一部分,但同時又被秩序所控制,可以說是一種懦弱和勇敢并存的矛盾體,做事基本是“走一步退兩步”。因為我認為勇敢不是一蹴而就的,往往要在螺旋式的過程中找到臨界點,才會產生爆發,所以更不想把她寫成一個勇士,這樣當另一個綠發女孩出現的時候,就能映照出她的軟弱來,繼而喚醒她。?
金夏的困境,我想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女性的困境,但我的片子有時候不見得讓女性觀眾很喜歡——為何要呈現這么一個不討喜的女性呢?我能理解大家對金夏這樣一個主人公的爭議,但她還是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我自己的一些心理。剛才也提到,我對自己的認定本身就存在著矛盾性:可理解但是惹人厭。所以在創作人物時,我也只能遵循自己的感受,別無他法。女性陷入困境,除了環境和對抗對象的壓迫之外,一定和自身的懦弱有關,當然我們可以追溯這種懦弱是在怎樣的規訓下形成的,但它畢竟已經形成了。我不想回避它。
綠發女孩這個人物設計,是電影中的異質元素,是金夏潛意識所渴望的勇氣,也是被她壓抑的欲望。金夏和綠發女孩兩個人的關系很微妙,這種鏡像的女性關系,我在《漢南夏日》里就很想呈現,但限于篇幅沒能做更多的嘗試,這次有了更充足的空間。我對她們之間的情感界定,從來不是“愛情”,而是“同類”。由于我需要在故事發生的30多個小時內,讓兩個陌生女人快速地捆綁在一起,于是使用了“曖昧”情感來制造吸引力,這是一個冒險之舉,但我相信觀眾可以接收到這個人物身上的特殊性,她游走在現實與非現實之間,飾演綠發女孩的李周映,在看了劇本后很清醒地跟我說,盡管這個角色充滿光彩,但她是為塑造金夏而服務的。甚至那場金夏和綠發女孩之間的情欲戲,其實也只是金夏自己的性覺醒,所以整部電影我想講的是一個女人的覺醒之旅。
有兩場戲我本來想放在電影的開頭,后來還是選擇拿掉了。一場是金夏騎摩托車上班,她想松開車把試一試,卻最終放棄,這也是一種“想而不敢”的體現;另一場是她在機場看到了一個和自己母親很像的韓國人,用中文問對方叫什么名字。這個細節主要是為金夏和母親的暗線做服務的。在我的邏輯設定里面,為什么金夏和綠發女孩只是蜻蜓點水,但卻被女孩強烈吸引?是因為女孩和她“光著腳逃跑”的母親有很多共同點,女孩對應著金夏的揮之不去的負罪感。最終拿掉這兩場戲主要還是從電影的節奏角度考慮,我的編劇屬性和導演屬性在打架,最終做了一個剪輯屬性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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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冰加入這個項目的初衷,也是因為她一直很想拍一部有兩個女孩的電影,好像《末路狂花》《青蛇》那樣,在我只有一個故事開場的時候,她就很有創作沖動,所以我在寫金夏這個人物的時候,就會有意識地代入到冰冰的一些形象與感覺去寫。她在看了劇本之后,覺得挺難演,因為她過去的角色都比較大膽,在做事和感情上也都比較主動,可我覺得她已經不是若干年前演《蘋果》《觀音山》時候的感覺了,如何帶給大家一個不一樣的范冰冰?我讓金夏的一些選擇是逆著冰冰的秉性來。不過她比我想象中的要理解金夏,更在意的是一些表演上的細節,也做了很多自己的設計。她是經驗豐富、職業素養很高的演員,因為拍攝李玉電影的經驗,也很擅長即興表演。雖然我給了她諸多的限制,但她仍然能在不同的情境下找到最適合的表演方法。尤其在片場,中國人本就不多,我和她在一起,真的很像“戰友”,會互相安慰打氣。?
選擇李周映來演綠發女孩,冰冰的意見也非常重要,當時看了很多韓國的女演員,冰冰覺得李周映很獨特也很可愛。對我來說,她是否喜歡自己的對手很重要,因為在電影里是需要她們兩個人之間碰撞出感情。冰冰是一個性格強大,對于表演特別熱愛的演員。我和她都是山東人,都不太會直接表達自己的感情,但在柏林首映后,她給我發了一段信息,表達對這個角色的喜愛和感謝,盡管我們當時每天都見,這些話卻不好意思當面說出口。我很感動,也回復表達了我對她和我們一起做事的感情。我們實現了對彼此的承諾,終于把這部作品完成了。
冰冰和周映在片場語言不通,很多時候都只能靠動作來構建默契,她們會通過玩來找話題,就像兩個小女孩一般,但一開始拍攝,又會變得非常認真。我會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和冰冰的溝通上,因為這個角色更加復雜,也因為我倆可以直接對話,更好溝通更多表演的細節。和周映的溝通更多集中在前期,現場主要靠她自己來豐富。舉個例子,比如我在現場和冰冰開玩笑,這句臺詞的語氣有點像“東北”式交流,能不能換一換?她說那試試“廣東”的?我說“膠東半島”的就可以,她立刻心領神會。但這些很微妙的比喻,我沒辦法通過翻譯傳達給周映。但她非常聰明,非常松弛,會在每一條給出細微的調整,給予我后期選擇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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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夜》是一次很難忘的創作經歷,我想這樣的拍攝體驗可能未來不會再有,雖然每一位導演都很在意作品的結果,但我還是想學習婁燁導演的心態,把一部電影當成一次習作,并從中獲得所需要的經驗。在生命的這個階段,我有如此充沛的欲望想要表達這些內容,能夠獲得表達就是最大的幸運,無論外界如何評價,我都不會后悔。
婁燁導演對我的影響很大,我之前寫作的《新感覺電影》來研究他電影的美學風格與形式特征,并不僅僅是在外在工作方法有所學習,更是想要靠近他的精神和氣度。在他55歲那年,我寫了一篇文章,說他拍攝電影的心態永遠像15歲的少年一樣純粹,這令我非常羨慕。
當然在創作的內容上,我的表達常常與婁燁導演相去甚遠。在拍《漢南夏日》的時候,是當作一部女性電影去拍的,只是恰好主人公是小朋友,我有點擔心會不會被大家定義為兒童片,但它的核心特質是成年女性的心態在13歲少女身上的錯位感。女性電影這些年被更多人關注,會使得大家對主題與故事的創新性要求更高,但我覺得其實尋找獨特新鮮的主題一直是個偽命題,稍稍回頭看一下歷史,就知道所有該表達的都表達過了,區別在于其中是否有獨特和新鮮的生活體驗。因為每個導演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生命體驗,這種體驗能否融入到作品里,傳達到位,繼而成為電影中的閃光時刻,就要考驗導演的能力了。我相信好的女性作品一定是真摯的,比如鄭陸心源的《她房間里的云》,講的也是一個普通女孩的情感與成長,但它形式上的實驗性,以及高度忠實于本心的創作方法,是能令我產生共情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麗絲·門羅的小說,看上去每篇故事都差不多,但深入去讀,才能發現她的筆觸之敏銳,表意之準確,才明白她抓住了多少獨特的、被忽視的時刻。
說到底,好的女性電影前提應該是一部好電影,這與技藝息息相關。前年威尼斯電影節的《正發生》和《暗處的女兒》,原著作者都是80多歲的老太太了,她們講述的其實是上一代女性面對的問題,談不上新鮮,但由于作者和導演講述故事的技術精湛,傳遞出來的能量在今天仍然是驚人的。我也很期待今年已經不再被宣傳為女性電影的《墜樓死亡的剖析》,我相信這些電影的能量,早已經超越女性電影的范疇。我這次去柏林電影節,因為活動和工作量大,看的電影不算多,我有關注到一些女性導演的新作,看到《圖騰》時,我還是會很喜歡這種熟悉的自然主義味道的創作,像看到《奇跡》和《阿爾卡拉斯》時一樣。但很有趣的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場,反倒是看鄭保瑞的《命·案》,一部完成度很高的類型片,非常具有東方色彩,仿佛在看一個充滿象征意味的古代故事,對于兩個主人公改變命運的執念,我也覺得很感動。與此同時,我好像很久沒有在大銀幕上看到特別肆意揮灑的鮮血和槍聲了。我會突然明白,自己的類型血液,其實很大程度來源于香港電影的影響。包括這次《綠夜》的剪輯和動作戲處理,也會有一種港片的感覺。
但我從創作伊始,就沒有太強烈的興趣呈現我的家鄉,這也是我兩部長片都選擇陌生語境拍攝的原因。我是山東人,我發現很多從這里走出的導演像李玉、胡波、孔大山等等,似乎都不會選擇拍故鄉,可能這個地域的城市樣貌過于真實和樸素,反而失去了將它搬上銀幕的欲望,但我們在人物和精神上的共性,其實可以被細細辨別出來。我不是非常依托于地域文化的創作者,有機會的話,還是希望多嘗試一些不一樣的題材和故事,進行更大挑戰的“行為藝術”也說不定,但前提是一定不要讓觀眾覺得“無聊”,這是我作為創作者最希望達到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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