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才說,這就是寫這些稀奇古怪充滿了繁蕪思考的作品的魅力所在。
那些東西——天庭的束縛、神仙的等級、靈山的血與肉、那些逼迫、那些絕望、那些悔恨——那些理想,你我一定很熟悉。
我恐怕我們的父母,或者我們的子女,并感受不到那樣的東西。因為那就是我們這代人,心里所想的,揮之不去的,常說常新的那些東西。
那些想法扎根于我們的心靈深處,像一枚尖刺一直埋在我們最黑暗的焦土里。從來不肯發芽,也不肯死去,只是一直那樣沉默著焦灼著。而只有當那瓢熱血,澆灌在上面時,那些想法才會像子彈一樣飛突出來,突發沖破了天際。
它們要在最荒蕪的廣漠里爆炸燃燒,要在虛空里幻化出一朵花來。
一、界限
其實很難以一個完整嚴謹的思路來寫《悟空傳》的書評,無論是誰要去把《悟空傳》從頭到尾認真分析下來,一定會有挫敗感的。思緒繁雜,只能用這個詞語來形容了。我相信今何在在他大學的時候一定是哲學書和詩歌看多了,所以才會寫出這樣一個稀里糊涂又很難讀的東西。
不如就先來談談“界限”吧。
相信大多讀者都會在這個點上收獲相同的觸動。
“這就是界限。”唐僧說。
“是的,這個世界有你不能到達的地方,有你不應到達的地方,有你一輩子也不會去到達的地方,你的世界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大,界限也許就在你的身邊,可你卻以為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但是事實上我真能選擇一個方向,而那恰好是界限所規定好的?”豬八戒問。
“是的,那就叫選擇。是界限選擇你,事實上你沒有任何選擇。”
用陰謀論來解釋《西游記》可謂殊不高明。一味將悟空看做經天緯地的大英雄,將天庭看做十惡不赦的惡徒,將這個故事看做黑白對立的兩面,更不免落了下乘。其實今何在在《悟空傳》時期的文章,內容太復雜了,用語又太喜歡故作朦朧了,這一點在《九州》的系列中有所好轉,但是在《西游日記》里又會故態重萌。
對于這段話的理解,不妨借用他后來在《十億光年》的開篇中的一段來解釋:“我不希望被任何的距離限制,我希望當我的思維踐越到任何一個地方時,都不會彈出報錯窗口說:‘對不起,這個想法是被禁止的’。”
我們生下來,就是被捆住了的人,不僅僅是有形的專制和外物,還有你瞧不見的物役和眾役,甚至你自己的內心,都會是你的界限。
那并沒有什么奇怪的,能夠勇敢自信地反抗政治專制和政府高壓的人,未必能夠跳出多數人的口舌輿論的束縛。
你以為你的父母,你的師長,至于你的領導、國家、體制,你以為你可以擊斃這一切你恨透了的東西,但是你一樣有可能會被你的同胞們大眾們綁架成為奴隸。
如果你不肯泯于大群,大眾就會變成鞭子,攻擊迫拶,俾之靡騁,殺人之于無形。
你當你自己沒有感受到嗎?中國有時候也能是個頂愛平等的國家。有稍稍顯得特出的人,就要有旁人拿長刀來削他。所謂“皆滅人之自我,使之混然不敢自別異,泯于大群”,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況吧?!段蚩諅鳌分袑懥四敲炊嘤贡?,那些總是微微笑著的文武神仙,你看著他們,心里一陣厭惡。然而當你合上書時,你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也不過是那樣一個自以為是的常人罷了。
即便你破除了一切的外物的束縛了,你以為你已經成為頂自由的人了,你回頭一看,你突然意識得到你已經變成你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了。即使你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我是一個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自己,可是你還是意識到了呀,終究有一天整個世界會把你變成那樣一個人的!那樣一個被稱之為庸眾的人啊!那樣一個不肯承認自己的凡庸,非要用自己庸俗人生經驗做標桿去揣測那些精彩萬分的人們的人!
這世間千百年來,唯有教人做非人的人,未有教做人的人。所謂“張大個人之人格,又人生之第一義也”,這么多年了,這么一句出息的話人口相傳,能做到的卻有幾人?
我們都是黨制與愛國教育的末路鬼。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被腐敗的環境鎖住而不得不墮落,想要與權欲搏斗卻又不得不屈服。最后被毀滅了全部人性,死的時候只剩一個懶惰、貪婪、麻木、缺德的軀殼。
由于我們的怯懦,軟弱,我們就是這樣一輩子跪在地上生活著,昂首給那些玉帝王母們唱著諾,脖頸上套著鎖鏈。一旦我們低下頭,鏈條就會把我們吊死。
在這個世間,為了不成為一個庸眾,我們究竟要付出多少代價?
經歷了無數痛苦,經歷了生死,失去了寶貴的東西,失去了最好的朋友,那些毀于戰火,再無寸草的地方,那些永生不死的怪鳥。我們總以為我們已經走了夠遠的路了,總以為我們已經流了夠多的血了。我們總以為大好頭顱搶地盡碎,總該將這鐵筑也似的界限之地砸個窟窿。
一切已經太長久的太長久了,可是當你回過頭來,卻發現什么也沒有,你就是看不見太陽升起來。你超出了一個邊界,就又得到了一個邊界,你的空間越來越大,但你想要找的東西,你就越找不到。
僅僅,只是為了回去那一片花果山。那一片山,山上的有枯藤老樹,奇花瑞草,交鳴著的鳥啼與泉聲。那一片重重的谷壑,從山中吹來風,那一片隱隱的歌聲。
你為了這些東西流血殆盡了,根本來不及去想這些值不值得,你只是一味以為自由就是頂重要的東西。
是呀,那是自由啊。只要這樣想著,似乎又覺得,一切的犧牲都沒什么大不了的了。
“神仙原來是容不得世上有能自主自命的靈物的”,可你非要做。我就是要走到那個只屬于我的地方,做一個僅僅只是我的我。
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個你理想中猜度的太陽,它很美,雖然它和你平??匆娺^的太陽沒有什么兩樣。你為此死去,也沒有關系么?
所以說,又有什么關系呢,如果他們殺了我了,我還可以用眼睛瞪他們。眼睛是會被挖走了,我們還可以用嘴罵他們,嘴被封上了,“那是麻煩一點,不過,我還可以想,只要我還活著,他們總不能禁止我想什么。”
是啊,總沒有人能阻止我們想什么吧?
其實除卻發布方式是在網絡平臺以外,《悟空傳》幾乎符合一切對于自發性激情創作的定義。純粹即興式的,靠靈感迸發的寫作方式。這種寫作方式,在上個世紀的60年代的美國,被稱作“垮掉的一代”的創作手法。
如果放在上個世紀的60年代,《悟空傳》毫無疑問可以是一個即興寫作的好作品。十分可惜,在垮派最興盛的六七十年代,中國的土地一片黑暗。在世界各地一片歡呼的時代,中國正陷在最集體狂熱的黑暗中,做些最瘋狂的惡事,發出最開心的大笑,以報效最偉大的祖國。
其實我一直覺得,如果要分點分段,完成按文章思路理順了分析下來的工作,《西游日記》比《悟空傳》要輕松簡單多了。那種獨繭抽絲的結構,比《悟空傳》的混亂要嚴謹的多,要文學性的多。
其實從某些角度看,《西游日記》的確比當年那個二十一歲的小子寫出來的東西要成熟的多。
但是并不是說《西游日記》就比《悟空傳》更精彩。不是的,因為對今何在而言,我一直覺得成熟是多余的,文不加點不加修飾才是人們渴望看到的。
據說今何在是一個用“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寫作的作家,我覺得與其定位為“想象力”寫作,不如說是靠“靈感”寫作:發乎于心,張揚“自性之光”。任不可知力量推動地寫作,這種讓頭腦被各種意象紛至沓來占領的寫作,聽從語言的洪流宣泄于紙上的寫作。
沒有構思的一種即興式寫作方式。
我看還是不要深入討論這一點了,那樣的闡釋未免又有過于炫技的意思了,而且也過分嚴肅無聊了些。我只是以為如果引入愛默生和惠特曼那樣的超驗主義的概念,那就是人人都具有內在的神性。人為了實現其潛意識,要通過接觸發源于“超靈”。體現在自然中的真善美。在這樣的創作中,人獲得了人人都具有內在的神性,寫出來的作品并不是自己的功勞,而是神性的力量。其實用柏拉圖的“迷狂說”來解釋今何在的《悟空傳》更合適。
說句實話,我在讀書之前,一直覺得寫作是一種,只要自己可勁的努力,經過專業訓練,認認真真專注會神,就一定能獲得的一種技能。
其實是我想多了╤▽╤。
有些人一出生就有這樣的才華,所要當心的,不過是別叫這樣的才華絕種了罷了。
不夠聰明剔透沒有才華的作者,秉著自殺式并且謀殺式的文筆,寫出些不忍卒讀的文章的,大概都是恨透了他的讀者們,每一次提筆就是一次物理性傷害。這樣的人才是大地復仇者,每一次走過世間,都留下尸橫遍野的背景定格住的身影。
而有才華的人,他寫一句隨隨便便的話,就像是能閃出天才之光,那些光就是能夠刺入你的內心,閃瞎你的狗眼。你除了點頭稱道,或者勤勞模仿以外,別無他法。
因而我又想起來了今何在在《聽說江南要和我比寫書》里對江南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你適合勤勤懇懇黃牛每天算著字數寫字苦思推敲,要是一輩子堅持加上超水平發揮賺的錢,可以抵三分之一個蔡駿。”哈哈,他這句話說得很毒的,辛辣無比,非常貼切。(而且還非要提蔡駿哈哈。)
今何在就是這種只用靠靈感,就可以筆不輟耕地一直寫下去的人。只要把他從一切法規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他就可以如同一匹狂暴的悍馬,奔跑在最廣闊無垠的草原上,遠比那些受過訓練的家馬要威風得多。
算了不說了,跑題了(o´∀`o)。
我們在讀書的時候,會聯想到那些無數的,幫我們弄得心力交瘁的生活的漩渦。然而《悟空傳》時代的今何在,他心里想的束縛與界限,可能僅僅只是個很虛幻的指向??赡芎湍切┈F實的條約、潛規則、體制無關,與我們在社會上目見的那些災難、悲劇還沒有多大關系,與政治也毫無干連。
我至今為止仍然認為,《悟空傳》是他大學期間啃多了哲學書的產物,因而彌漫的那股普遍的過程主義的思想。
天真可愛主義,也許更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