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的今何在,其實可能并不那么在意民族、國家這些讀之血脈勃張的詞,亦相信文明不過是虛空的余霞。不擔心文化的統一,也不擔心流俗的反叛。都不重要。當人的生命壓縮成極短的節點,遵循意愿便是一切的準則。我所為,為我所想,那種自由何等高貴。
而當那個時候的我們說到自由,并非在談“國事”,而是在討論你。
個人存在于浩瀚宇宙可堪毫里之末,微茫的前景幾乎沒有意義。然而一個人的價值,體現在他生而不同,其生命不過短短一百年,在這個時間點上:還有什么比以“自己”活下去更重要呢?
當你呼嘯著在天地間掙脫了這一個枷鎖的時候,緊箍兒怎么可能壓住這樣的一個人呢?怎么可能壓得住和那么那么多愿意用自己的命換他的自由的人。
“當年也不知是誰與我們說,若天壓我,劈開那天,若地拘我,踏碎那地,我等生來是自由身,誰敢高高在上?”
是。
自由于我高貴,非為流血之多,為我即是我,無人高高在上。
其實我之所以要說這些,并不是想要闡述什么大道理。關于《悟空傳》中突破束縛,追求自由的這樣那般堅硬如鐵的大話,都講的夠多了不是嗎。
這道理所有人都懂,可是我們為什么不敢這么做呢?
我記得我在《西游日記》的書評里曾經說過:“看見認輸的猴子你們并不會失望,看見弱爆了的猴子你們并不會失望,看見妥協折衷退讓的猴子你們也并不會失望,會讓你們失望的是看到一個和其他人沒有區別的猴子。你害怕從里面看見那個人,和你們日常生活隨處可見的人群一模一樣,你害怕他已經變成一個可愛的好人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同走在這一條路上,陽光照射之下仿佛沒有什么差別。然而一旦黑暗將臨大地,就會有一個身影一躍而起,將金箍棒直指向蒼穹,讓黑暗的天空被一道閃電光亮劃開。
而他的身姿,千萬年后仍凝固在傳說之中。
需要的,亦不過是勇氣而已。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身不由己地降生在各自的世界上的,我們一旦排斥了一切外物對獨立性的奴役,把人還原成了一個只有自我的靈在,我們不也就成為,那樣一個光溜溜的羸弱的小猴子,赤裸地站在這個迷茫的世界上了嗎?
“那個孱弱而充滿希望的小猴子”,他又能戰勝什么呢,他除了毀滅,也做不了什么了。那樣的人生,覺得很累吧。回頭一看,我們到底是為了什么戰斗了那么久呀。我們究竟反抗了什么,打敗了什么呀。
如果事實是這樣子呢?
如果自由帶來的絕不是欣喜,而是惶恐,如果事實上是這茫茫宇宙卻只剩我一人的感覺。如果人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人必須自己做自己人生的決定。這樣的自由,你現在還想要嗎?
反抗了,之后,怎么辦呢?
你不如猜猜看好了。那些真正的痛苦的,自己給自己設立的枷鎖,那些你心甘情愿套上的鎖鏈,你猜猜看,你舍得取下來嗎?
二、痛苦
人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
“在那大森林里,深夜,你有沒有聽到過那種嚎叫,當看見自己的腿被撕下來時的嚎叫!”
“你有沒有聽見過一種咔嚓咔嚓的聲音,那是你的天敵在啃著骨頭,它嘴里的東西還沒有死,你還能聽見它在掙扎,而下一個被嚼的,就可能是你!這種聲音在夜里會滲進你的夢里,你居然還能做個關于來年的美夢?你隨時都會沒有明天的!”
“你在樹上,一刻也不敢睡死,隨時注意著不尋常的聲響,你會擔心,一睜眼的時候會看見一張血盆的大口,你的身體隨時都準備彈起來逃命或博斗,每一個晚上都那么的長,直到天邊的微光照到你的眼皮上,你會想謝天謝地你又多活了一個晚上,為了你又賺到的一天在這個白天你要盡情的蹦跳,狂叫,把所有能找到的吃的塞進嘴里,但是夜晚很快又來了,你甚至還來不及找到一個朋友,你會想你受夠了!但是你卻不能不活著,你恐懼著生,卻又恐懼著死,你不知道你每天為什么這樣活著!”
精彩嗎?
真他媽的太精彩了。
這段話真像是可以放在嘴里咀嚼,一點點地用牙齒磨著,仿佛能嘗出它的味道來,把它一點一點,慢慢地吞咽進肚子里,就能把空蕩蕩的胸口填滿一樣似的。寫的真是令人咂嘴舔唇。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寫出來的呀,真是漂亮極了。
那一個年代,在今何在的那個歲數,大概是一個更加拘束的時代,大概比今天要兇殘的多。沒有這樣多的網絡平臺,也沒有微博這些東西,能看到外界的工具真是少之又少。
天知道當年上著少年班的猴子,究竟是曾經經受過什么壓迫,所以才寫出《國產怪物·電擊俠》這樣的小說。
那些痛苦,其實我們這一輩人可能已經有些陌生了,但是還能隱約記得,那些束縛,或者痛苦之類的。而我們接下來的小孩們,對這些東西的記憶可能要更加模糊了。
所以我才說《悟空傳》是一個時代的青年的精神困境啊。雖然我覺得恐怕并不會突破時間之虹,成為真正供奉在正統文學神龕上的經典,但是影響整整一代人,還是綽綽有余的。
在我們的年代,人類終于勉強掙扎超過了饑餓線,好不容易脫離了顛沛流離的生活,可是我們卻能強烈地感受到那些痛苦的欲望,它們扼住我的咽喉,即將迫使我的死亡。然后你才發現活著不如你想象般艱難,自由才是最困難的部分。之前的日子,與此相比,簡直過的易如反掌了。
那些痛苦,全是自找的。
我們恐懼著生,卻更害怕死。《悟空傳》里說“我是不可戰勝的!不可戰勝,誰也不能打敗我,誰也不能”,我們奉為至旨,然而我們卻知道這些都是假的,我們什么都沒有辦法打敗呀。
因為痛苦是沒有辦法消除的呀。
每個人都試圖用自己悲慘百倍的孤獨和痛苦,去證明別人的不孤獨或者不痛苦。其實不是這樣子的。沒有什么更痛苦和更孤獨,事實上你考研失敗的痛苦,不會比你后來丟掉的二十萬一單的生意的分量輕上半分;你初中一年級時無法考得高分的一張試卷,未必就能比不上三十五歲以后餓肚子吃不上飯的境況,更讓你活來死去。痛苦之所以為痛苦,就在于它根本就不會因為訴說、哭泣、遺忘,不會因為勸解,不會因為他人的分擔而減輕半分,它永恒存在,它就是如此痛,如此苦,如此堅硬如鐵。
除非你跨過去了它,或者死在了它的肚皮上。
其實看到這些,是很痛苦的。
因為人實在是太弱了,DPS奇低,血薄皮脆不能T,自奶的功力比一只貓一只狗都不如,一旦離開了一些東西的庇護,就要經受各種各樣的磨難。
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真正幸福毫無憂慮過活的人,大概百萬分之一都不到,而剩下的人,卻是要不斷地掙扎。在這有很多時候,我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活下去的意義。我知道自己確實是被某種支持生命的莫名外力支配著,強迫地折磨,直至當中只余下自己扭曲的身體。
“我親眼看著我的同類在狂歡之后的死亡,我不希望太陽落下去可總是一點點看著晚霞消失。我不明白為什么其它生靈能安然,那一天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有沒有人能擺脫,有沒有人?”
有沒有人。
你夠了,不要繼續說下去了,我不想知道這些。
我們的勇氣啊,實在是很脆弱的東西。
為什么人不能無滯無礙地輕歌曼舞呢?
是啊,你孜孜追求的,那個自由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呢?真正自由的、沒有一點拘束的生活是沒有計劃的、是沒有任何人安排的,不確定的。
但是它不能建立起具有建設性的、健康的人與人的關系!更不能升華到為社會、為他人的責任與奉獻中!
但是這難道不令人向往而恐懼么?
那些難以預料的事正靜靜等待著你,你只用接近就可以了,只要你活著。
可是這樣的生活讓你害怕了。你懦弱了,你害怕看到自己不能控制的事情了,你害怕出現你完成不了,你走不動了的苦痛了。
我過了許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反抗什么的生活了。如果給我一個枷鎖,給我一個規則,給我一個限制,我大概會反而很是安心吧。
至少不必讓我自作主張了。
或者如果我沒有辦法消除這些痛苦,至少讓我忘記好了。
古來今往,天災人禍,留下的這些傷疤,留下的這一一的疼痛,那些對死去的親人的悲傷,那些不停縈繞著自己生命的的某件恥辱,就算你幸運地躲過了這些東西,結果也只能是死亡。
為什么那些“勾銷了生死簿,還把所有九幽十類皆除了名”的努力,最后只不過使自己的同伴變成了花果山上空的那些怪鳥。為什么保衛家鄉的戰斗,卻不過是使那里毀于戰火,再無寸草,成為人間地獄。為什么只是扶起了自己愛的人,就要把我們變成豬!
這就是命運啊!無比神奇美妙的命運啊。
真是揪心的玩笑不是嗎。上天總是有些自以為是的幽默,在這樣的笑話之中瞧著世上的眾人血淋淋的哭泣。“需要多么高的智慧,才能想出這些絕妙的安排啊!偉大的上蒼啊,眾生都戰栗在你的威嚴之下!”
這個世界的殘酷在于,人連掙扎的悲壯之美都不配享有,只剩下好卑微好齷齪地蠕蟲一般的扭曲與掙扎。
我覺得《悟空傳》其實是很厲害的東西,很多人用文筆的疏懶和情節的松散來攻訐他,然而這些是沒必要的。
這個世界上有為了講故事而存在的小說,這種小說努力的目標,就是把故事講得足夠精彩就好了。而又有一些小時候,是為了揭示一種內心的困惑才寫的。那樣的小說作者越是寫作,越是迷茫痛苦,讀者也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那就好像讀者抓著作者以為他能為自己解除心中的困惑,而作者抓著讀者,以為他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兩個人互相糾纏,你揪著我的腳踝,我拉著你的手臂,扭作一團,掉落在了沼澤里。越是掙扎就越是深陷,滾去滾來,滾進了一片黑暗之中。
一切恍如墮入泥淖,越是掙扎,就越是會伸展向自己了解不了的方向。
這樣的小說,很厲害呀。
尤其是今何在這種煽情催淚到極限的神筆法,配合這樣的故事,實在是絕配呀,只有他才能寫出來的東西。
今何在一直特別擅長于利用那種時急時緩的節奏時間,那種感覺,才將你的情緒波動如潮汐般牽引,讓你時漲時落,不能自已。
伊麗莎白曾經說過:“時間是小說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我認為時間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價值,凡事我所想到的真正懂得或本能地懂得小說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對時間因素加以戲劇性的利用。”
節奏使得小說在情節結構上達到完整,甚至具有真實性。而如果失去這種支撐,小說就會完全崩潰。
今何在十分善于利用這樣一種寫作方式,譬如對話的開頭,總是很平淡而舒緩,“咦,那邊那個會變色的東西是什么?好象個大白薯。”之后隨著作品的展開,充滿了饒舌和斗嘴的冷爛欠風格。“老白薯,你敢再說一遍?”“你叫我什么?——妖猴!”“老白薯!”“妖猴!”然而這樣的賣萌的風格之中,矛盾卻逐漸激化,使整個對話的節奏加快,一味的緊張,旋律演奏地泠泠淙淙,輕快跳躍。可是這些只不過是為了之后突然一個激烈的高潮的鋪墊。對話會突然由輕松愉快的對話,一轉而向揪心的,直擊人心扉的話語,“孫悟空站直了身,點點頭:‘多謝,我就是那只妖猴我的名字叫做孫悟空,聽清楚些。因為從今往后一萬年,你們都會記住我的名字。’”
那些真正振聾發聵,讓人瞠目結舌的短小精悍的一句話,時間仿佛叮的一聲,在那句“你們都會記住我的名字”上戛然而止,措手不及的震撼的力量。
一切歸于死一般的寧靜。
這也就是猴子用來煽情的手法之一,很可惡。
譬如他那些煽情的技法——不斷搞笑的鋪墊,突然迸發的情感與熱力,就是為了讓你不經意的一個瞬間裂開了頭腦,整個人仿佛分裂成了兩半,一半在狂笑,一半在慟哭的——那種筆法就是他對于節奏信手拈來的運用。
唉,可惜這種運用我是學不來的,因為實在是這種節奏把握沒有什么道理可言。好像是中國的新詩,倘若拋開了古典的格律節奏,而隨著內心情緒起伏的節奏,那的確是只有詩人才能敏感地感受到的節奏。請你想象,就好像是在落著雪又刮著風的一個早晨,風聲和海濤聲,和松濤聲,把銀色的雪團吹得彌天亂舞。在那一陣與一陣之間,有一個和死一樣沉寂的間隔,連屋檐上的滴落都聽得一清二楚,而那時候你們能感受到的那種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即使那樣一個節奏啦。
人的心理欣賞畢竟是一種具有節奏感的感性秩序,小說如果符合了人心理的活動節奏,就會使讀者感到心情舒暢,一種閱讀的快感。因為矛盾的解決必須要有一個緊張舒緩的過程,如果激烈的高潮沒經過充分準備就迅速轉化,讀者就會感到生硬突兀,就會破壞了小說的藝術性。
其實講多了。
在穆旦的詩中,曾經這樣說過:
“當多年的苦難以沉默的死結束,
我們期望的只是一句諾言,
然而只有虛空,我們才知道我們仍舊不過是
幸福到來前的人類的祖先。”
其實歸根結底,就算不理會其他百萬千種的痛苦,一切的根源,還是死亡。
沒有辦法啊,我們的一生已經足夠痛苦,結果迎來的卻只是死亡。我們連個他世都沒法被許諾,實在不知道還能期盼些什么。
“我知道我說的絕不是這個,可他們從不說真話,我只能在夢里思考,但一醒來就全忘記,我永遠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我一旦在清醒時思考,就是痛苦的開始。”人一開始去知道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已經注定要難過。生命的泥土會被委棄在地面上,上蒼毫無憐憫地踐踏,傾軋,直到你含辛茹苦的一生以腐朽終結。如此苦痛人生,若是失去了忘卻的機制,人要生生被這無盡無奈傷、害悲愴塵世給痛死了。
可是沒有法子,人總要去記住的,即便痛苦,今何在筆下的這些人物也非要去記住。人都是趨利避害的生物罷了,他們怎么就不是呢?這群人好像天生就是蠢貨,非要一輩子打死也不松口,撞破南墻也不回頭。其實明明那么多事情,當時耗費了許多精力,回過頭來看看,那東西根本不算個什么玩意。
為什么不忘掉呢?
大概是因為如果全部都忘掉了,人也實在沒有什么活的希望了吧。
那只豬,在那里說著,“我是一個和你一樣不肯忘記前世而寧愿承受痛苦的人。”
這個忘卻與記住的主題,在《西游日記》中得到了深化。很多在《悟空傳》中沒有想通的問題,他都一一在十二年后慢慢地告訴了自己,也告訴了我們。
只是當年的我們,對著這樣一本和我們同樣困惑的《悟空傳》,心里一團糊涂,如同火燒火燎,實在手足無措。
只好強硬地告訴自己:沒有法子,就先這樣吧。
與其逃離,不如睜眼直面人生吧。
三、理想
“這個世界,我來過,我愛過,我戰斗過,我不后悔”。
今何在是一個可愛的過程主義者,就因為這樣,他可以安撫許多人,給許多人人生的安慰。
即便是一個失敗的人,他們也可以從這個世界得到許多慰藉,以為自己只要努力了,就已經夠好了。
沒有辦法,這是人們無從求助,想出來自救的法子。
當年在《悟空傳》中,今何在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天真善良,告訴大家——也告訴他自己——“人生最有價值的時刻,不是最后的功成名就,而是面對未來正充滿期待與不安之時。”
現在回過頭去看他說的這些話,心里覺得十分歡喜,可愛得仿佛能讓人心里生出一朵花來。今何在就是這樣心軟的人呀,無論怎樣可怕悲哀的痛苦,他卻總要許諾人們一點光明的前景,讓人還能有些微末的歡喜,讓人還能有些微末的希望。
牧云笙將要出海,尋找那不知在哪里才能訪到的法子,救活他的心上人。
風凌雪那一箭射向未知的遠方。
五百年的光陰只是一個騙局,虛無時間中的人物為無謂而生死,他最后也會讓種子已經撒遍天下了,雨水重降于花果山上,不過許久就會終于結果重生。
就連今何在他讓白骨苦等千年,只為在一剎那間化為飛灰,他最后也會告訴我們“所有的生命,都會重逢于蒼穹之下,大地懷中。”
不過是一萬年。
這樣的筆法,真讓我想起當年魯迅把夏瑜都砍了頭了,還要在墳上添一個小小的花圈。
所以我才說猴子的故事里沒有BE的。(咦,有end的嗎?)
他就是一個會告訴你“人之一生,成敗流水”的人,然后我們瞻仰著英雄們浴血的奮斗,哭得稀里嘩啦,關上書,睡一覺,繼續吃飯玩樂天氣真好哈哈哈的生活。沒有妨礙的。
好猴子會告訴你,不要害怕失敗,沒有妨礙的,好好活著,不要怕。
好吧,人的一生不就是這樣的嗎?我們看個煽情電影,里面人物為夢想生生死死,我們感動得一塌糊涂,可是自己是做不到的,只好說幾句小清新的評論,又或者發一二幽憤之詞,就真的覺得自己碉堡了。
那些英雄人物為情為義生死一擲輕,可是那些都是假的,假的東西才會讓人熱血沸騰。真正的東西都是很卑微很難堪的,都是痛苦的,沒有大羅神仙江湖義士來拯救于苦海,只能自己堅韌心智地扛過去的。
或者這個世間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一個大英雄,背負著所有人的期望,肩擔著所有人的生死,人們的未來都要壓在他身上,他像一頭老馬一樣一步步地把這個混亂絕望的世間往前拖動著,拖到自己的咽喉都斷了氣為止。
即便我們都知道,無視生命,匹夫一樣的挺身而出,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會有價值。
我們所有人都不愿意做這個大英雄,卻總期待有這樣一個人站出來。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樣一些人,一生為了信仰而活著,又為了信仰而死。
“這些人,別人當他是迂人,是庸夫,有些人無法理解的事,對于另一些人來說卻是天經地義的——只因為他們將國家興亡,天下蒼生都負在了肩上,不可能放下。然而這世間偏偏就有了一個,雖然天地間可能就只有那一個,但是也要站出來,以雙手捍衛這個國家。于是黑與白也立刻分出了界限,忠與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段話是今何在寫在《海上牧云記》里的,當誰不知道這些話都是騙人的嗎?做這些事,想這些事,根本就是無謂的,沒有任何意義的。
可是人就是要選一條似乎可以走下去的路,有一分光發一分熱,就全當做了價值。
我至今都記得恰好在當年那篇《海上牧云記》的書評里說過的那句話:“只記得我說,就算天下諸侯都反了,穆如寒江也必然會擎紫金大旗獨自歸來,守那哪怕沒人再愿意守的天啟城。寫那一篇時正值猴子心灰意冷說想要退出時,我卻不曾想到,四年之后,我能親眼目睹一場穆如寒江式的歸來,不過變成了一騎南來。”
我有時候看《悟空傳》,就會心想,十二年前,那時候的猴子多天真啊,寫出來的文章多軟多純情啊,對世界充滿著多么簡單的希望啊。
那么既然如此,為什么后來會有那么多的血污沾身,有那么多的腌臜,那么多的糾纏,那么多的黏膩,那么多的爭吵,一筆一劃,都寫著的是利益與謊言。
為什么要有九州呢?
我真想避免談論這個話題,尤其是在讀今何在的西游題材的小說中,我真指望避免挑起九州的問題。
當時自以為勵精圖治,在人則為一意孤行。
看過《西游日記》,再回轉來重看《悟空傳》,就能深刻地體會那種時光流逝的蒼老感,那種無以復加的疲憊感。
有些事情不是過家家啊,好多東西遠看時覺得很美妙,覺得好像是光明正義比太陽還漂亮,其實真走到了那一步,未必會是想象中那個樣子的呀。
比太陽還光明的理想,未必是眾人拾柴火焰高堆出來的,更有可能是以無怨無悔的氣魄做了飛蛾燒死在里面的。
現實就是這么苦惱的事情呀,你不可能靠那種滿世界抱怨委屈投訴憤怒來讓別人不得不哄著你,那樣討來了許多安慰。我想,一個人所有的痛苦,事實上大多不過是來源于對無能的極端憤怒吧,不管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
我真害怕聽那許多的漂亮話。白白去感動自己,是有什么用呢?
最后只好去哄騙自己:何必與凡俗同流合污,我這就是追求無用之物啊,我本來就是懷著無目的的目的啊,我這就是要干這無意義的事啊。
如此這般,似乎心安理得了些。好歹算是自造了些幻影罷,即便生活上窘迫難看,可至少還保留了些藝術上不那么失策的方寸感不是?
唉,我真是啰嗦,想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之所謂理想應然的美好,是因為它一定會開花。之所謂理想應然的苦楚,是因為理想卻不一定會結果。
今何在讓自由的種子灑遍天下,可是又能怎樣呢?那雨水再怎么壯闊宏偉,氣勢長虹,也許不過是為了他人的一場光影浮夸吧,誰說最后就一定會匯成海洋呢?
很有可能,它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流入陰溝。
就好像九州的這樣的東西,它實在并不完美,每一步都走得錯漏百出,連活下去都很艱難。做的時候難免要難過,做出來也不見得有什么意義。這樣的東西,很可能最后根本就不是你的榜樣,不是你的啟明燈,不會指引你,它糟糕透頂,每天都讓很難受。到了那時候,每天說著“理想”或者“我一定能做下去”什么的,沒有半點零星用處。
這條路何其微茫,那些零碎的雞毛蒜皮的事何其無聊,那么多人這一路將要白白空耗了多少精力,將要浪費了多少更大的作為,匹夫之勇虛妄熱血更未必談得上什么價值——然后你對自己說,也許不用有一個必須達到的目的地吧,也許不用走到非成功不可的那一步吧。
我當年也是一直這樣說呀,“這個世界的事并不是盡力而為便可以做到的,有時傾盡全力也不能改變結果分毫。然而有時候即使如此絕望,也必須盡力一搏。”那是我當年寫的那篇《悟空傳》書評里面的話呢,我記得我當時說過這些啊,那是我好年輕好年輕的時候,我還說過好多好多無知無畏自鳴得意的話,是有多少人恰同學意氣風發,是有多少人自覺鼓舞歡欣雀躍,是有多少人引以為知音知遇知吾心?
不是的。不是這樣子的。
“那些淋漓的血,絕望的犧牲,那一片廢墟與無盡的荒涼,全來自當年的熱愛與理想。”這是十二年后,那個已經經歷了好多事情的今何在,在《西游日記》里告訴你們的,可是他十二年前就已經說過了,“我以為,有些事是可以靠力量來改變的,后來才發覺,反抗不過是徒增痛苦。”
“為什么要讓一個已無力做為的人去看他少年時的理想?”
我們騙不了自己呀。我們總不能靠著“我已經盡力了,是天命讓我做不到這些啊”這樣的話語,一路去求著別人的安慰,一路白白地感動自己。如此描來描去,像是哪里不是見笑大方。畢竟做個徒作大言的空談家,太容易了。這話不過是說給自己聽的,這不過是為自己構的世界。
太容易了。
我想我其實是個很貪心的人吧。
我以前總是想著,只要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論最后走到哪一步,只要有經歷過的過程,就已經很好很好了。理想未必可以達到,人生畢竟有限,人力畢竟薄弱。可是我現在想求的又更多了,我不僅僅想要一個并無后悔的過程,我還想要一個復無遺憾的結局呀。
我想歸根結底,我是一個討人厭的結果主義者吧。
人們老是覺得,如果理想不夠高遠的話,人一輩子都會在地上螞蟻似的搬運糧食,一輩子做著聒噪的井蛙。
其實不是這樣子的。
起步并不艱難,艱難的卻是像狗一樣爬也要爬完全程的愚蠢。你一路走過很多泥淖,每一個都會把你拖進蠅頭微利俗世饑饉怨的深淵,一直一直看著你當初的戰友倒下,看著你的朋友們離去,再也不會回來。沒有高山之上滿目云煙草芥恩怨的許諾,沒有刀劍相交遠古呼喊的口號。不斷地消耗著自己的青春,眥目眼熱、牙關咬碎,字字句句咬牙切齒,肝腸灼穿也打死不改口地,一遍又一遍重復著當初最早的那句燒盡了熱血的理想誓言。
是誰就活該一輩子熱血堅定、勇猛無畏?
是誰就活該一萬年不老不死傻逼到底?
“你是不肯放棄夢想的人。”
可是你死了。
“他是失去了一切,除了自己什么也沒有了的人。”
可是他活著。
四、影射
這個世界上的痛苦,說還是不說呢,其實有三種法子的。
說謊,挨打,或者今天天氣哈哈哈。
其實這一段是多余的,因為《悟空傳》中,幾乎沒有對于政治的影射。因為我說過,這本書是空想的產物,純粹性靈的大喊大叫,不需要這些沉重的東西。
之所以突然加上這樣一章,卻是為了《西游日記》書評中,那還沒有寫完的一個部分。
今何在在《西游日記》中,曾經寫了這樣一段話,“至少,當年我就不知道,世間還有吃人的樹,吃人的果子,吃人的人。”
其實挺慘的。
我真不曉得今何在為什么非要睜開眼看見了,倘若他沒有睜開眼,一直嘻嘻哈哈地在世間玩樂,每天賣萌打滾說段子多好啊。人人都愛他。又或者是繼續讀些艱澀奧極的東西,在書齋里埋首一輩子,去山上種樹,去搭房子,去隱居,就是不要談國事。
我寧可他去玩,追女人,做一切他喜歡的事情,好過這樣攪進這一團渾水之中。
不論在什么時候,談論政治,談論現實問題的人都是傻逼,純的。就好比倘若你對這一位正在舉辦的老人的壽宴上,眾人歡喜,你卻對他說,你是會死的。
是呀,沒錯呀,這當然是一個事實,然而千夫所指,不合時宜。
要遭到大家合力的一頓老拳飽揍,揍飽了還要覺得自己得了正義與道德,在你身上吐一口唾沫。有正人君子不愿意揍的,也會覺得這人太傻逼了,閑暇無聊,也難免從眾給他一腳一拳。
人們想要光明,不愿看見黑暗,即便黑暗之降臨根本不需時間間隔。
于是每天都有無數的人要在他的微博下粉轉黑,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對他說“三觀扭曲幸好我總是相信江南”,每天總會有無數的人說,今何在寫文刻毒。其實要寫刻毒的文章,人還要十足聰明才是。刻毒文章,難道是人人都能作的么?
尋常人所不想說,不便說,他自說到了明面上,自然是刻毒。將話講得這樣毫不留情,深到了此種毛骨悚然駭人地步,自然是刻毒。
而尤其是自命高貴者如江南,這樣被嘲笑,自然不齒。他越是不齒,即越仿佛被追懾其魂一般,擺脫不能,能拿到不是可謂刻毒之極?
何況時弊這樣的玩意,難道是人說了才是有的嗎。
所有的人都會這樣覺得,黑暗論是污蔑中國人的,是用來做陰暗的誣告的,是用來煽動仇恨的。而不識時務的感情脆弱者,他們的無聊確然就是一番可以被人直接拿了去,做了陰暗的佐證的東西。
人都是會做夢的動物,具有實在的自欺性。
我多么希望跟隨樂觀主義者一路高歌,步入光明,然而不能。若是信任進化論的人,在政治和經濟層面或許幸運些,可以有前進發展;然而在人性上,卻永遠只是輪回,春去冬又來。這些事讓我常常感覺自己似乎不是活在人間,只是包圍者并不自覺于這種包圍中。
于是,就請挨揍吧。
每天都能瞧見一個人被人揍得鼻青臉腫,也算是一種難得的特質了吧。
大概挨揍,是知識分子對自己人而為人的責任的一種奉行吧。他們太渴望舍身取義殺身成仁,太渴望獲得信仰,也太渴望實現最高道德標準。而這個國家,又太容易把人變成犧牲百死而不辭的孤膽英雄了。
那么好吧,接受這個吧。挨打是一定的,那么挨完打,至少已經犧牲了,也算是挺過去了吧。
可是卻沒有意義。
在這樣一個默默無聲的民族里,不可能有足以引起世界變化的思想運動,不像西方,隨便一篇平平的文章都能在思想史上成為重要文獻。而我們降身其中的作家足夠倒霉,不能享受這樣的殊榮。
沒有意義的。
多少年前就已經有人說過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不意百年后亦遇此喧囂孤獨之光景。
你說一些話,可是沒有人理你。這是一個鐵屋子,你仗著自己一副好牙口,死命咬,咬到牙松嘴裂,咬到血流滿面,可是不能撼動這里絲毫,連一絲空氣都不能放進來。
而更可憐的,是今何在甚至不是一個民族虛無主義者,他甚至不是一個合乎資格的帶路黨,他甚至說:“我要看他們生生不息,創造那夢想中的國度,那里有最黑暗、最悲涼、最苦難,也有最燦爛、最偉大、最輝煌。我不后悔我生在那里,也不會后悔我死在那里。”
他這樣的世界觀,大概左派以為陰暗煽動仇恨,右派亦只會覺得可笑。
我記得之前就說過的,如果談到今何在是否愛國的問題,或者只能用艾青在其《泥土的歌》中的序言來回答:他昵愛、偏愛著中國的每一寸土地,愛得悲涼,心痛,愛得要死,就像拜倫愛他的祖國一樣。但他知道,他只合適于唱如此一支歌,竟或許也只能唱如此一支歌。
這樣的價值觀,真是不如愿處太多,那些太偉大的東西,我從來都是抱之以最大的懷疑的。
我不信任這些,不妨礙我被他感動。
燕壘說得出“斯世已難逃匪穴,來生愿作異邦人”這樣的話,那是因為這世界上的事太荒唐,比你看到的那些胡亂相扯的荒唐事還要更多。今后可以推給無言辯誣的蒼天,也可以歸結于少數人的操縱。誰知道這究竟是惰性所致,還是因為我的同胞們,真的一分像人,九分像鬼?
然而我卻只能告訴自己,我這輩子死也要死在這片土地上。
支那如有殺豬之日,流血當自我起。
這是我的狹隘,也是我的世俗。
這樣的一個時代,文明的野蠻與洪荒,無法推定與重來,而傳奇就生長在它的縫隙里。
回頭看看這篇文章,真是自我到了極點,一定是我喜歡用精神分析法看作品然后胡亂揣度,所以才每一次寫書評,都會寫出這樣長而啰嗦的東西吧。
譬如我就自我的覺得,《悟空傳》在寫的時候,大概從沒有想過一個文學概念的規定,或者希圖文學史上的位置。他只是以為非這樣寫不可,就這樣寫。
對不起,我又說多了。
你看,哪怕腦殘粉們總會把他描述成一個終身都躺在光和希望的懷抱里的人。
我相信他真正期望的,大概也不過是躺入暖和的床單和被子的懷抱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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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總不能告訴你們,說這么多廢話,我對猴子的書的真實看法就一句話。“美人妙書,食髓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