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女導演的時代來臨了。
2021年的院線片中,
初出茅廬的殷若昕《我的姐姐》、
邵藝輝《愛情神話》、申瑜《兔子暴力》,
都拿出了兼具女性意識和票房實力的口碑之作。
《導演請指教》綜藝里,
總決賽男女比例是驚人的1:4,
拿到“年度價值導演”的是女導演曾贈。
德格娜在片場
曾贈在片場
在過去一年里
戛納、柏林、威尼斯電影節的最高獎
均由女導演獲得。
在奧斯卡,被男性占據的最佳導演和劇情片,
越來越多地出現女性的名字。
這是史無前例的,嶄新的,屬于女性的時刻。
然而,當我們繼續探究,會發現,
女性從業者的數量和認可度,
遠遠比我們想象得少。
一條采訪了多位青年女導演,
想看看,她們都走過什么樣的道路,
才最終被看到?
撰文 | 洪冰蟾 責編 | 倪楚嬌
德格娜
德格娜站上FIRST領獎臺時,剃著寸頭,肚子里懷著老二。
那是2015年,她31歲,憑借《告別》拿到FIRST最佳劇情長片獎。很多人以為這是她事業的起點,但她已經默默決定,把精力放回家庭,多陪伴兩個孩子。
這個選擇,意味著她難以進行高強度的工作。在此后的7年時間里,她沒有任何一部長片問世。直到她上了綜藝《導演請指教》,很多人才想起她的存在。
冬天的早晨,德格娜騎滑板車出行
多數時候,德格娜就是在柴米油鹽里“打生活的仗”。
照顧兩個孩子,大的那個剛上小學,德格娜基本沒有懶覺可以睡,家里根本沒法安心工作。偶爾出門去看點書,是她少有的屬于自己的時間。她會騎一輛電動滑板車,冬天的時候裹得只露出一雙眼,來去自由。
“有一回張大磊(《八月》導演)跟我說,他要回內蒙,去寫個劇本,順便帶孩子。我一聽就笑了。有孩子根本沒可能的,整個假期毀于一旦,還想要搞藝術。”
麥麗絲,代表作《悲情布魯克》《天上草原》
德格娜的選擇和她的母親有關。
母親麥麗絲是內蒙古制片廠的導演。小時候,德格娜被放在奶奶家照顧,母親在剪片子的中間回來看她一次,立刻再去片場,這一去就是兩三個月。
“我在缺乏安全感的環境里長大。跟我母親抱怨過這種陪伴的缺失,也會覺得她時常不夠理解我……”
長大了,德格娜自己當導演才意識到,“事業有成的女導演”和“時常陪伴孩子的母親”,兩者不可兼得。而她選擇后者。
《過春天》劇照
不止一個人有這樣的疑惑,在大學的導演系里,男女的比例是差不多的。為什么進入行業后,女性會一個又一個地消失?
很多導演把30歲視為拍出第一部作品的時間,而30歲左右的女性,許多正面臨著生育、家庭的重擔。在帶娃和家務間歇里,擠出創作的時間。
中國影史票房榜前100名,由女性獨立執導的,只有兩部。除了《你好,李煥英》,還有排名第53位的《后來的我們》。而賈玲和劉若英,都是從演員轉型做的導演,一定程度上借助了“演員”身份的勢能。
沒名氣、沒投資、沒聲量,還陷在生活的瑣碎里,是很多青年女導演的共同困境。
憑借《過春天》,拿到2018年平遙電影節最高獎的導演白雪,和德格娜同歲。
長達十年的時間里,她結婚生子,操持家務。因為不愿意把腳步停下來,她拿出破釜沉舟的決心,去深圳口岸做田野,沒人投錢也要拍。
在其他媒體采訪中,她說自己是“一個寫不出劇本的待業主婦”。“我為我孩子的付出,是非常值得的……但是你內心深處是很痛苦的。你會很想拍。”拍完后,她的感覺是“長出一口氣,感覺迎來了人生最好的時候。”
王一淳接受“一條”采訪
同樣在《導演請指教》上大放異彩的王一淳,1977年生,自稱“大齡已婚女導演”。日常的生活就是接送孩子,照顧植物,在冰箱上貼家務事的紙條。
當年寫完劇本,王一淳發現自己沒專業,沒背景,沒名氣,沒人給她投錢,得靠家里支持。拍出來又沒錢做后期,只好閑置在家里。
“后來那張光盤成了我老公吵架最有力的證據。不管因為什么吵架,只要他一說,看!這就是我們家最貴的東?,一張300萬的光盤!我立刻就沒話了。”
《黑處有什么》劇照
2015年,她38歲,一波三折地交出處女作《黑處有什么》,拿到FIRST最佳導演獎。姜文評價她一個字:壞。“得到這個評價,我很驕傲,打算好好干上一場。”
但等到王一淳交出第二部長片《綁架毛乎乎》時,已過去7年。這些年,她依然是家庭主婦,先花了幾年寫新的故事,過程中想去家政公司體驗生活,但苦于沒人給她帶娃。
后頭幾年,她一直在和資方打交道,轉了一大圈,還是自己掏了錢拍。“挺坎坷的,總有意料不到的事出現,一不小心耗了這么多年。”
曾贈在拍《明月的花園》
接到《導演請指教》邀請的時候,曾贈、王一淳、德格娜都沒有猶豫。這是她們等了平均8年的,被看到的機會。
在節目中,曾贈第一次出場,被稱為“新人導演”。其實她做導演有7、8個年頭了。但一開始,沒有演員愿意選她的組,因為沒有看過她的作品,她是陌生的,不知能耐的。
她2016年就“出道”了, 當年“壞猴子影業”公布了“新人導演支持計劃”,有文牧野、路陽、沙漠、溫仕培,一排男導演里,1987年生的曾贈是唯二的女生。
曾贈第一部長片《云水》
“有時候導演也沒辦法掌控一部電影的命運。電影工業是這樣深不可測,我只是其中的一個?輪。 ”
2021年初,她感覺自己生活在巨大的挫敗感之中。“來北京十幾年,一事無成,那不如搬回湖南算了。”
她借著生日的由頭,寫了好?的告別辭,準備酒過三巡,告訴朋友們,她不干了。“臨到關頭,我一看大家聊得挺開心。沒必要搞得這么傷感。后來想再堅持一下吧,我就賴著沒走。”
節目里,她最終一路逆襲,從不被看好到拿下了最高榮譽。
曾贈在拍《云水》
按照《導演請指教》的賽制,短短幾天內就要完成一個短片。
曾贈的運氣很不好,每逢拍戲,必下雨。第一支《愛情》在沙漠里拍,竟然也下雨。劇組沒有預案,去現場一看,景都成了泥。制作時間因此被大量壓縮,曾贈只能熬。
德格娜有一次碰到曾贈,兩個人都灰頭土臉的。“哪里顧得上妝容精致,都沒時間睡覺了。”
德格娜苦笑,跟曾贈說:“我今天早上去洗了澡。”曾贈回道:“我也刷了個牙。”
王一淳遇到最大的難題就是身體。“再讓我拍一回,我肯定撐不住了。真是咬牙撐過來的,心里老惦記事,幾乎無法睡覺,靠吃藥才能躺一會。”
德格娜去牧區拍《巴德瑪》
真人秀中呈現的超高壓工作,是導演的日常。導演的工作時間,往往比996更漫長。根據“畫外”2020年的調查,“近半數導演的日均工作時長都在8-12小時之間,甚至有21%平均每天工作超過12小時。”
對女性來說,拼身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劇組一直以來的運作機制,大多由男性來制定,遵照的多是男性的體力、習慣和社交方式。
2022年發布的賽璐珞天花板報告(The Celluloid Ceiling Report) 顯示,2021年top250的電影的制作團隊中,94%沒有女性攝影師,73%沒有女性剪輯師,72%沒有女性編劇。
一組對比數字是,僅有4%的電影,團隊里只有0-4位男性工作人員;但只有0-4個女性的團隊,這個數字是驚人的61%。
曾贈在片場
為了取得團隊的信任,女性導演必須適應這樣的節奏,甚至做得更好。
曾贈說:“過去我拍片是很兇的,非常強勢且不好商量。在一個全部是男性工作人員的結構里,我天然想去武裝自己的女性身份,擔心受到質疑。”
不僅如此,還有古老的規矩橫在路中間。曾有一位年輕的女導演,在開機儀式上特地宣布,在她的組里,所有女性都可以坐蘋果箱(解決演員或物體高度問題的墊腳木箱)。女人坐蘋果箱,被認為會帶來晦氣,至今仍有一些女性從業者因為坐在一個木箱上遭到訓斥。
或許曾贈的一句話,很適合女導演們的心境:“當我知道完成一件事情,要經歷困難和綿長的等待時,我會在心里一直攻擊自己,對未來很喪,但很難被打倒。”
《黑處有什么》劇照
女性導演的視角,因為稀缺,顯得彌足珍貴。
因為她們的冒頭,我們才有了這樣的作品:關注家庭中母親的處境的《82年生的金智英》《暗處的母親》《平行母親》……關注性侵、墮胎問題的《從不,很少,有時,總是》《日本之恥》《前程似錦的女孩》《正發生》……
在國內,講兩性、母女之間復雜關系的《她房間里的云》《春潮》《柔情史》《兔子暴力》,罕見又自如地展現中女情感的《愛情神話》,講婚姻選擇的《金都》,講青春的危險、曖昧與懵懂的《過春天》,和講生育政策下沉默的“姐姐們”的《我的姐姐》……均出自女性導演之手。
她們從女性的身份出發,對現實的狀況,有別樣的反思和極強的同理心。
《兔子暴力》劇照
《兔子暴力》的導演申瑜是一位母親。她做完月子后得了產后抑郁癥,買了一輛摩托車,冬天還在山上軋馬路,直到后來出了小車禍,才把車賣了。
“那時候我整天就想去外面游蕩,過了很多年在育兒公眾號上看到,才意識到,哦,原來我當年是抑郁了。” 她體驗過那種被雞毛蒜皮壓到絕望的狀態。于是她顛覆刻板印象里的母親形象,電影的主角是一個生下孩子后出走的女性角色,神秘、迷人又脆弱。
“我們這一代人,是看動漫和聽搖滾樂長大的,你說這樣成長的女孩當媽后,怎么還會跟以往操勞、隱忍的母親一樣呢?”
《我的姐姐》里,父母離世,要照顧弟弟的姐姐
《我的姐姐》收獲8.6億票房,導演殷若昕決定拍這部片,是因為接觸過計劃生育政策下的“姐姐”。
“好像重男輕女這個東西,一直是隱隱地流淌在我們骨血里的。4年前,我經歷了懷孕生產。有一次我在排隊產檢,聽到前面有一個已經剖腹產三次的女性,為了生兒子,她現在又懷孕了,醫生就說我不可能再給你剖腹產了,太危險。但這個女性一定要生,求著醫生建檔。 ”殷若昕說。
她想揭開困境中的女性會經歷的痛,被漠視,沒有被良好地對待。《我的姐姐》的開放式結局引發爭議,指責姐姐還是要為弟弟犧牲。但這恰恰是女性創作者的珍貴之處,給女性以支持而不是支配。
“告訴女性應該怎么做,是不公平的,因為你沒有處在那個女性所處的位置上,沒有面對的她的那些矛盾和艱難。”
德格娜
在我們的采訪里,建立平等和信任的工作關系,是最常被提及的字眼。
曾贈在《導演請指教》拍完4支短片后,每一次都會手寫所有工作人員的名字,“我記不住所有人的名字,但想向他們致意。”
拍攝遇到特殊情況,她說的最多的是“還好大家能陪我苦熬”。拍片最驕傲的時刻是“跟我一起工作,大家能感受到開心和平等。”
《愛情神話》劇照
《愛情神話》里中女們反客為主。現實里,導演邵藝輝和制片人葉婷,這兩個新生代的女性,也“反客為主”地帶領著一群“老炮兒”。
除了一桌跨年飯,她們沒有組織過一場飯局用來搞關系。劇組關系融洽,她們講話細聲細語,但沒有人會因此輕視她們的意見。
因為在上海市區21點后不能拍攝,他們沒有熬大夜,沒有趕工,每天都是一早開工,晚上9點前準時收工。休息間歇,大家就到街上喝杯咖啡、吃碗小餛飩。演員們每天像上下班一樣來拍戲,收工就騎個車、散個步回家吃飯去了。
《我的姐姐》劇照
我們也能看到女性之間的守望相助。
《我的姐姐》的導演殷若昕、編劇游曉穎、制片人尹露、主演張子楓都是女性。她們在一起工作,源于對女性命運的共鳴。張子楓為了角色剪掉了長發,殷若昕也把頭發剪短了,“和她一起同呼吸共命運。 ”她會在監視器前流淚,拍悲傷的戲時告訴張子楓,“今天這場戲,可能會很痛苦。”
《送我上青云》的導演滕叢叢在其他媒體的采訪中說,以前在片場,有人問她抽不抽煙,喝不喝酒,唱不唱K,她都拒絕。對方的反應是:“你這樣當不了導演的。”她不信,她相信一個好的故事,才能打開這扇門。直到有一天,姚晨看到了她的劇本,決定做她的制片人和女主角,幫她請來優秀的聲音、剪輯和攝影。
曾贈的短片《愛情》劇照
李玉在青蔥計劃做導師,認領了兩個女性主義的劇本,其中一個就是《兔子暴力》。她欣賞申瑜的才華,幫申瑜做監制,鼓勵她就算不完美也沒關系,但是“要生猛”,“任性一把”,“完成自己想要的”。
我們時常提及“玻璃天花板”。在職場中,一個透明的,好像不存在的,但實實在在影響女性的發展的障礙。在影視行業,這被叫作賽璐珞天花板,指女性數量的不足。一種被許多人認可的,刺穿賽璐珞天花板的方式,就是“運用錢包的力量”,支持女性導演的作品。
女導演的存在,不僅提供了重要的、往往被忽略的聲音,更有助于從業者的性別平衡。研究顯示,女導演的團隊中,女性成員往往比例更高。
曾贈總是這樣介紹自己:曾贈,導演,女。
“曾贈是我自己,導演是我的職業,女性是我的性別。我希望大家平等地看待導演這個職業,我也非常高興自己是一個女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