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若蕭
上映半個多月《新蝙蝠俠》的豆瓣評分固定在了7.6,光看口碑,也算得上今年以來國內最成功的進口片了。
但從國內市場角度上來考量,它并沒能完成大家翹首期盼的“救市”任務,截至目前才勉強破億,業內人士的信心也隨著大盤一起跌到了冰點。不過在全球市場上,它的表現還算不錯,總票房已經接近7億美元。雖然稱不上大爆,但應該也勉強可以回本。
《新蝙蝠俠》
不過僅從內容角度出發,這部電影其實并無多少新意?;厥走^去,從初次登場至今,“蝙蝠俠”已經有了近一百年的歷史。即便去掉電視劇、動畫片和游戲不談,光算電影也經過了半個世紀,算得上是“超級英雄”這一類型系列的鼻祖??上啾冉陙碓谌蚴袌鲩_疆拓土、大出風頭的漫威,DC顯然要局促得多,不光旗下各個“超級英雄”的人設也在不斷推翻重建,就連同一部電影都能剪出數個版本。到底是商業戰略出了偏差,還是創作者水平不夠?抑或是角色本身出了問題?
精致但普通
《新蝙蝠俠》的英文譯名是The Batman,簡簡單單一個定冠詞+名詞的格式,一如前些年的《海王》(Aquaman)和《小丑》(Joker)。
這樣的片名取法看似簡單,實則麻煩,因為意味著這部電影的主要任務乃是要確立一個角色的人格。但蝙蝠俠同海王和小丑明顯不同:對DC而言,后兩者在2018、2019年之前從未以絕對主角的形式在大銀幕上出現過,相當于從0到1;而蝙蝠俠早就拍過好多回了,順序反過來,乃是從3或2再到1,涉及推翻重建的工作,要復雜得多。
《海王》
改編不是亂編,作為一個多年傳承的上古IP,可以微調,但不能胡來,再怎么改也得符合基本的角色基因。為解決此問題,《新蝙蝠俠》選擇了最保守,堪稱返璞歸真的路子:用上世紀美式偵探片的劇作格式來進行敘事,可謂回歸了老本行——DC(Detective Comics)最早就憑借偵探漫畫起家,受達希爾·哈米特和雷蒙德·錢德勒等硬漢派偵探小說作家影響頗深。
于是影片劇情就圍繞著反派謎語人的一個個謎題來推進,而蝙蝠俠的主要任務就負責解謎,關鍵時刻再炫耀一把武力。不過除了著裝異常之外,這部影片中蝙蝠俠的武打水平和普通人也差不了太遠,高精尖武器也幾乎沒怎么用,整體來看約等于一個練過兩下格斗的私家偵探水準。
盡管鏡頭、畫面和配樂營造出的氣氛十足精致到位,可單就偵探片的關鍵——解謎來說,也實在過于簡單了。為防止劇透,此處僅舉一例:長翅膀的老鼠是什么?這個問題,主角及其搭檔愣是沒猜出來,給的答案是鴿子和企鵝??杉幢闶堑部催^兩本動物百科全書的6歲小孩,都能一秒鐘猜出謎底是蝙蝠。即便超級英雄片不能太講邏輯,這種謎題的水準也屬實太低。
《新蝙蝠俠》
既然如此,觀眾便不能指望像看真正的偵探片那樣獲取“燒腦”快感,只能把注意力放在氣氛上。氣氛的營造主要來自兩點:一是畫面和鏡頭,這點影片倒是處理得不錯,色調昏暗,一股油畫質感,頗具上世紀《唐人街》《出租車司機》等黑色電影的格調;二是來源于劇情的深度。雖然影片對不公正的社會問題作出了一定反映,無奈受到前述低端謎題的影響,多少有些被拉了后腿。即便是對于社會問題的展現本身,也只能評價為淺嘗輒止、乏善可陳。
影片對社會問題的解剖,也是通過兩個方面來展開:謎語人、法爾科內、企鵝人等反派角色的世界觀,以及蝙蝠俠本人的心理癥結。但相比DC史上的幾個著名反派,如恐怖分子貝恩和《黑暗騎士》中純粹邪惡的小丑,這些反派們的犯罪動機都有些低級:不是仇富,就是為了掙錢和奪權。而反派刻畫得不夠深入,也就同時意味著蝙蝠俠本人的世界觀無法得到真正意義上的考驗。至于父親到底是善還是惡?這種極其老套的弗洛伊德式拷問根本無法讓如今的觀眾信服。于是影片主題升華不上去,只好又回到了淺薄的“愛和正義”的救世主俗套上。
《新蝙蝠俠》
精致的畫面,搭配上平庸的劇情,再加上175分鐘的驚人時長,整體下來影片給人的觀感就好像在閱讀一本雷蒙德·錢德勒的文筆混搭上哆啦A夢劇情的長篇地攤小說。
蝙蝠俠之困
在所有的美式超級英雄形象中,蝙蝠俠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缺乏超能力,武術和裝備也都一般,并且時不時還要處于生命危險之中。但最關鍵的還是性格太擰巴,總是不能酣暢淋漓地制暴,非得先狠狠糾結一番,理順了正義和邪惡、權力與制衡、個人與群體、私刑和公義之間的復雜關系才能作出決定。
這種人設的糾結,也體現在了電影風格的不斷變化上。上世紀90年代,蒂姆·伯頓和喬爾·舒馬赫兩位導演打造的蝙蝠俠畫風,說得好聽點是“哥特風”,說得不好聽,就是一種惡趣味cult片,直接把蝙蝠俠這一形象的格調拉進了歷史谷底。
1992版《蝙蝠俠》
諾蘭接手后,換了演員,又大刀闊斧地將影片風格和敘事改成了經典黑幫片的模式,并且融合進了哲學層面的探討,才終于讓蝙蝠俠系列重新煥發了生機。特別是系列第二部《黑暗騎士》,還重新確認了“小丑”這一形象的魅力,給DC注入了一股強大的黑暗力量,某種程度上也促進了后來斬獲威尼斯金獅獎的《小丑》的出現。
但諾蘭的成功終究難以復制,超級英雄片本質上是幻想題材,和現實主義風格天生就不搭,若非天才手段,很容易炮制出怪胎。后來接手DC宇宙的扎克·施奈德技術有余,畢竟天才不足,于是《正義黎明》《正義聯盟》的表現都只能堪稱平庸。不過相比拍電影,扎克·施奈德對社交網絡的掌握似乎更勝一籌,正片上映幾年后,在粉絲千呼萬喚之下又推出了長達4個小時的導演剪輯版《正義聯盟》,總算把鍋甩了出去,給自己挽回了一些顏面。
《扎克·施奈德版正義聯盟》
而倘若要保證蝙蝠俠這一形象能常拍常新,不偏向奇怪的地方,就必須緊扣其所在的背景城市:哥譚。關于這一點,《新蝙蝠俠》終歸還是把握住了。
哥譚堪稱“罪惡都市”,政界、警界、黑幫山頭林立,上層腐敗,底層混亂。不管將多少罪犯送進監獄和阿卡姆瘋人院,都只不過相當于把垃圾塞進床底下,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再加上蝙蝠俠自身還秉承著一系列道德守則,比如不濫用私刑,不殺人,這種自我設限使得其更加無力從根源上解決哥譚的困境,只能疲于奔命做一個裱糊匠。除了這種矛盾導致的悲劇感,其個人也擰巴無比,不僅要找尋自己的身世真相,還要整天隱瞞雙重身份,整天面臨身份認同危機……
《蝙蝠俠:黑暗騎士》
如果說哥譚是美國社會問題的化身,那么蝙蝠俠就是解決美國社會問題那個解法的化身。蝙蝠俠這一角色的生命力,歸根結底來源于社會的矛盾。隨著社會不斷的動態發展,總會有新的矛盾出現,也就能不斷刺激豐富蝙蝠俠這一角色的意涵。2019年《小丑》之所以成功,恰恰也是撓到了當下貧富差距等社會問題的癢處。不過,這種成功對蝙蝠俠來說借鑒意義并不大。畢竟相比找到問題的解法,一個勁地渲染問題還是要容易得多了。
超級英雄
談論超級英雄電影,顯然離不開DC的老對手漫威。近年來,DC的策略堪稱是亦步亦趨地對漫威模仿跟進:一邊推出《超人》《海王》《神奇女俠》等超級英雄單片,一邊組成《正義聯盟》這樣的群像片。與此同時,為了保留自身特色,也會拍一些如《小丑》《新蝙蝠俠》之類的黑色藝術片風格電影。不過相比老對手,其戰略部署和影片風格也總顯得有些擰巴,儼然蝙蝠俠本身。
縱觀漫威那些出名的超級英雄形象,特點都是“易于理解”,小孩一看就能懂,沒有任何門檻。之所以能如此直觀,乃是因為漫威的經典形象不僅人物性格相對固定,且大都和社會、歷史、神話等具有某種深切的淵源。比如“鋼鐵俠”可以視為愛迪生、霍華德·休斯、喬布斯、埃隆·馬斯克等數代創新型企業家形象的雜糅;“美國隊長”是美國保守主義愛國精神的具象化;“雷神”源于北歐神話中的知名形象;“蜘蛛俠”則將核恐懼這一情緒做出了樂觀積極的闡釋;“綠巨人”則可以追溯到世界第一部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中的“科學怪人”……
《鋼鐵俠》
相比漫威,DC塑造的形象多少有些不夠簡明扼要。如前所述,正義和邪惡究竟應該怎么區分?誰有這個權力下判斷?這些從古至今困擾了無數代哲學家、政治家的根本命題,試圖憑借“超級英雄電影”這一娛樂工具作出闡釋本身就不切實際。即便再于劇情和人性的細微幽暗處下功夫,也難免顯得浮于表面。
基于這點差異,漫威和DC的電影完全走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前者擅長用最簡單的“正邪對立”模型來設計故事,好人簡單,壞人也不復雜,兩兩放對,打一架便是了。同時不停地引入新人物來開枝散葉,劇本節奏簡潔明快,敘事遵循最經典的好萊塢商業電影范式。盡管劇情粗淺,但卻可以吸引一代又一代小孩走進影院和主題公園,實現商業價值的最大化。而后者卻連最基本的角色成長脈絡都沒理清楚,從蝙蝠俠到小丑再到超人,人物形象一直變來變去,光成長經歷就各種版本交織在一起。敘事一環套一環,但最后也沒有導出任何確切的結論。主創想象力漸漸枯竭,觀眾也疲憊不堪。
《蝙蝠俠大戰超人:正義黎明》
因為主角們實在過于復雜,故事的推動力就只能從反派展開,再讓正方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捎帶著理順自己的心理問題。這方面《新蝙蝠俠》和諾蘭的《蝙蝠俠:黑暗騎士》思路基本一致:前者是由謎語人設計的一個個謎題來推進;后者則從小丑安排的一個個道德困境入手。然后主角團隊就在這些局面中疲于奔命,時不時再對自己和社會發出幾次靈魂拷問,直到影片結束。
如此設置,產生的效果是反派魅力變得遠大于主角,于是華納干脆順水推舟,制作了以反派為主角的系列作品,從上下兩部《自殺小隊》,到《小丑》乃至美劇《哥譚》都頗為成功。其中最亮眼的當然是首部全球破10億美元的R級電影《小丑》。觀眾心理其實也不難理解:正方不光性格擰巴、穿戴古怪,這么久以來其實也并沒解決任何實質性問題——多少年了哥譚市還是那個鳥樣,那還不如壞得純粹徹底的壞蛋們來得更有魅力。
總而言之,角色問題導致的困境已經牢牢扎根在了DC的文化基因深處,想要破局,非得仰賴天才導演的才華不可。這就意味著華納永遠無法如迪士尼一般采取絕對的制片人中心制,隨意替換導演,將影片當作流水線上的工業品一般操作生產。事實上,即便是諾蘭本人的《黑暗騎士三部曲》也未能保持在同一水準,至于后繼者們則更加指望不上。
《小丑》
扎克·施奈德歷來在影片時長節奏的控制上就有問題,這一點從命運一波三折、連續推出兩個版本的《正義聯盟》中完全可以窺見。而在時長超過4個小時的導演剪輯版廣受好評后,華納官方仿佛也沒了自信,于是這一次也任由《新蝙蝠俠》推出了175分鐘的版本。近三個小時的片長不光挑戰了觀眾的極限,也給下游影院制造了巨大的排片困難。
華納和DC未來該向何處去?或許取決于“蝙蝠俠”這一形象究竟能否有一天變得通透起來。但矛盾的是,倘若真的做到這一點,蝙蝠俠也就不再是蝙蝠俠了。也許這個角色的魅力,恰恰就誕生在不斷推翻又重建的過程之中。儼然哥譚市中那些反復發作,卻永遠也沒法真正得到解決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