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遭遇了一連串的意外離世消息的春天里,看到又一則訃告,仍然是心驚肉跳、痛徹心扉,海派女導演黃蜀芹在壬寅年的谷雨交節時遽然遠去。公共的城市雖然還沉于靜寂,自然季候里的細雨和鳥鳴卻持續發出低聲而堅韌的紀念。
黃蜀芹
一
2017年,鄭大圣導演的作品《村戲》上映,從花生田里的榨油故事探索屬于一個民族記憶的共時態歷史。故事原著來自正定作家賈大山,一生作品不多,卻部部根植于人民生活深處,筆下生出萬千模樣的“夢莊生態”。在現代化都市生活中成長起來的南方導演鄭大圣異常準確地表現出大銀幕上的北國農田,所倚助的藝術工具之一就是傳統戲曲舞臺藝術的視覺化變形,用富有表征意義的醒目意象對歷史加以創意十足的反思和表達。
兩代導演,黃蜀芹與兒子鄭大圣
就在人們為新作品的創作力而贊嘆鼓掌的時候,一條彈跳在家族史與作品序列之間的活力延長線吸引了更多的目光。難道不是嗎?1987年由上海電影制片廠推出的影片《人·鬼·情》,正是中國電影進入影像語言現代化之后的性別意識覺醒之作,更是被文化研究學者戴錦華教授譽為“第一”和“唯一”的雙一之作。黃蜀芹是《人·鬼·情》的導演,也是導演鄭大圣的母親。隨著延長線再往前追望,還可以看到上海孤島時期苦干劇團的劇作家、導演黃佐臨,以及他身邊團結著的黃宗江、石揮等,當然還有他曾經雪中送炭幫助過的錢鐘書、楊絳等學者文人。
黃蜀芹、孫雄飛拜訪錢鐘書、楊絳夫婦
所以,真正的藝術作品不是孤立成篇的,它的背后運行著真實而豐富的人間故事,結構起一個彼此照慰而情生、情長的世界。好的作品不僅非常幸運地從父母長輩那里繼承到深厚的精神遺產,還更加慷慨地開放向后生晚輩,并附帶上加倍的砥礪與希望。
電視連續劇《圍城》海報
1991年電視連續劇《圍城》在正式開播前,樣片先在復旦大學文科樓試映,場面之火爆已經成為一騎絕塵的傳奇。無論是觀者們在放映中全情投入的凝神狀態,還是一集故事暫告段落后余情裊裊的火熱討論,都構成了一個時代的文化側面:向真、求美,毫無造作并坦誠地追尋理想,在有品味、有難度的創作實踐中展現本土影視創作的高峰。
黃蜀芹坐著輪椅執導《圍城》拍攝
更出乎人們意料的是,黃蜀芹導演在全劇放映后受邀來到了復旦校園,她想毫無距離地直接聽到年輕觀眾們的真實反饋。于是,曾經接待過羅納德·里根演講莎士比亞劇作的3108教室迎來了導演黃蜀芹和她的歷史題材電視劇。上世紀90年代的年輕人們表現出圍繞劇里劇外的全方位關心,特別是對于真實民族歷史中的文人風骨更是擊節盛贊。以至于整場訪談大大超過預定時長,讓當時剛剛度過知天命之年的導演重新燃起創作的熱情,在后續時間里克服了更大的困難與壓力,完成了爭議之作《畫魂》。
黃蜀芹在法國拍攝《畫魂》
二
演藝環境的變化和青年人的口味一樣難以捉摸,或許只有逐漸老去是每一位創作者必然面對的共同命運。從1994年到2004年,導演黃蜀芹在又一個為期十年的創作期里完成了從《孽債》到《啼笑因緣》的劇作和電影等。前者在滬上弄堂再次掀起了如同《渴望》放映一般的全民觀看熱潮,那一幕的熱烈成為徐崢導演的記憶,在他為“我和我的家鄉”系列所拍攝的短片中有吉光片羽的鏡像重現。
黃蜀芹在《孽債》拍攝現場
令人唏噓的是,漸行漸老的生物規律從來不因為藝術家的造詣而動搖。就像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的佳片《困在時間里的父親》那樣,黃蜀芹導演也漸漸地認不出身邊那些熱愛著她的人。
在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學習時的黃蜀芹
新世紀之后,滬上的電影活動中開始鮮見黃導的身影,然而圍繞她的問候卻一點沒減少。在黃導自身并不知情的時候,大家往往在會議的、工作的間隙交換對于她近況的了解與關心,知道有哪位親人、友人、同事剛做過探望,知道她得到很好的照顧就齊刷刷地額首稱慶。直到有一次會上,另一位文藝工作者唐老師說她才從黃導那里出來,黃導花了“交關辰光”才認得出來眼前來人是誰。而在道別的時候,黃導又一連聲地在問:小唐,萬一有一天,我認不出你了哪能辦?
幼年黃蜀芹(左)、黃海芹和父親黃佐臨
是啊,怎么辦?當一位杰出的女性創作者完成了一生的征程,卻被濃霧擋住記憶的時候,還有什么能夠像她幫助承受歷史的民眾們抒寫切身感受那樣,反過來也幫她重回清朗的日常?那是《圍城》中蘇文紈、方鴻漸從海外回歸孤島的春日矛盾時刻:“那年春天,時候特別好。這春所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也是《孽債》里的知青后代安永輝,從西雙版納來滬尋親時的少年視角:“嗨,這才是真正的上海呢!好多好多高高低低的樓房,好多好多煙囪,在太陽光下,好看極了。”
《孽債》劇照
這座最早在中國實現工業化迭代的城市天際線在黃導的鏡頭中確實是好看極了,在她掌鏡完成的一部又一部現象級國民連續劇中,觀眾們快活地感受著趣味盎然的清朗日常。而且,出身于藝術世家并將真實的人民性作為基本信仰的勤勞創作者,黃導對于人物角色的理解也始終堅持著個性的銳度和具體到每一位個體的溫度。演員有老幼而角色無大小,每個形象都在影像敘事中充分地展現出獨特生動的面目和無可替代的價值存在。就像她在選角時一以貫之的原則:全盤演員的選擇要做到幾十年不后悔。
黃蜀芹導演的捫心自問不后悔,為當代的影視制作錨定了一座碑刻。她不用擔心認不出絡繹不絕的紀念者,因為紀念者的眼中長久留存著真誠藝術的真實痕跡。
文|俊蕾NNHR
編輯|史祎
圖片來自網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