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4日 刊| 總第2984期
【資料圖】
這是中國電影史上的一個奇觀:文藝片《隱入塵煙》經過五十天的長跑,從2%的排片逆襲到15%,在已經網絡上線的情況下不斷刷新著票房,并成為當下市面上的頭部影片,與《獨行月球》《新神榜:楊戩》展開較量。
昨日,《隱入塵煙》單日票房為1425萬人民幣,總票房達到7438萬元。
事實上,就在上周五,《隱入塵煙》以6.1%的上座率拿下了893萬人民幣的票房,力壓《獨行月球》等影片,成為當天的票房冠軍。各機構對它的票房預測從幾百萬瞬間飆升至過億,貓眼專業版給出的最終預測是1.42億人民幣。
如此形勢,難免讓人回想起四年前的那個冬天,畢贛執導的電影《地球最后的夜晚》打出“一吻跨年”的宣傳語,創造了文藝片的預售奇跡,讓文藝片沖進了更多人的視野。
四年過去,風云變幻。商業片艱難求生,而文藝片市場自然還是那個市場。
但終歸還是不同的。如果說《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一場錯位營銷,那么《隱入塵煙》的奇跡更多是觀眾的自發行為。
打開朋友圈、微博、抖音、豆瓣,人們對《隱入塵煙》的感悟隨處可見,影片中兩位主人公馬有鐵和曹貴英的那張結婚照不斷刷屏。
這對內容創作者是一次觸動:都知道觀眾想看普通人的生活,沒想到他們愛到了這種地步。從電視劇《山海情》《人世間》到電影《隱入塵煙》,我們看到了人們對“土得冒泡”的城鄉銀幕生活的歡迎,對怪味方言的喜愛。
這對電影營銷者來說是一次顛覆:《隱入塵煙》在網絡上線釋放出完整素材后,經人“二創”發布至各個平臺,不僅沒有降低影片的神秘感,反而激發了更大的觀影熱情。
這是短視頻平臺的又一次勝利,也是一個長短視頻共贏的經典案例。
李?,B
近日,影視獨舌對話《隱入塵煙》導演李?,B,聽他詳述《隱入塵煙》的創作之道和對票房逆襲的看法。
電影是一面鏡子,照見自己和他人
影視獨舌:《隱入塵煙》的逆襲是如何發生的,您復盤過嗎?
李?,B:沒有。我始終認為 這是一個偶然和意外,因為從創作上來講,我在初期并未做太多市場考量,既沒有預設受眾,也沒有為迎合某個人群而設計內容。
相反, 我一直在擔心這部電影里景別的拍攝方式、鏡頭長度的選擇方式乃至演員的表演方式,不會被觀眾所接受。包括影片中有大量田地勞作、蓋房子的情節,看起來是比較無聊和枯燥的,觀眾不一定坐得住。沒想到觀眾很喜歡,還愿意進影院支持,這超出了我的預期,也打破了我的認知。
它對我來說是一種回應。過去我一直認為,一個導演對觀眾最大的尊重在于他對自己內容和創作意識的尊重。簡單來說,觀眾想看到新鮮的東西,你給了,這叫尊重;市場追捧某一類題材,你跟風,這是不尊重。
所以,無論是票房成績還是觀眾討論,對我是一種認可,給我的創作帶來了信心,也給投資方帶來了信心。
它可能也會讓影院有所思考,往后是不是還要一竿子打死某部看起來賣相不佳的電影。我們常說,任何電影都有它的受眾,影院需要適當地給它們一些機會,也許就會有一個很好的結果。
影視獨舌:明明已經登陸視頻平臺,但為什么觀眾還是樂于進影院買票觀看?
李?,B:說明 觀眾還是有沉浸式觀影的需求。
《隱入塵煙》在網絡上線時,我發了一條微博,建議觀眾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進影院感受一次。大銀幕觀看和在小屏幕上觀看的感受完全是不一樣的,我們的電影語言本就是為大銀幕而設的,比如我們沒有用大量的特寫,而是選擇中景和全景。
一個演員的表演不只靠自己的臉部表情和肢體動作,還要依靠周遭環境和周邊的人,這樣共同營造出來的氛圍才是完整的。
在影院觀看也能讓你更專注,從而發現很多微小的細節,所以我也很開心,有不少人跟我說在手機上看完第一遍后,又果斷去電影院再看一遍。
影視獨舌:現在《隱入塵煙》在各個平臺的反響都很大,您覺得是哪些地方打動了觀眾?
李?,B:我覺得是 共鳴。最近這些天,我收到了大量的微博私信,我發現他們關注的已經不僅僅是電影本身,而是自己或身邊的故事。
有人跟我說馬有鐵很親切,因為他叔叔就是這樣的人;有人說他周圍就生活著馬有鐵,但以前很少關注,看完這部電影后,他們開始重新梳理相互之間的關系,甚至想要改善它,這是讓我最感動的部分;也有人只是通過影片里的環境和氛圍,想起了父輩、親戚,由此觸及到了他們的情感開關。當然,還有很多人感動于馬有鐵和曹貴英相濡以沫的愛情。
我始終認為, 人類的情感是個世界性的語言,沒有人看不懂,雖然每個人生長的環境不一樣,但情感是共通的,電影有時候就像一面鏡子,有時候照見自己,有時候照見別人。在這個過程中,觀眾可能會產生新的共鳴和思考,這是電影的一個功能和意義。
影視獨舌:《隱入塵煙》成功后對您自身的創作意識會不會產生影響?
李睿珺:不會。從《老驢頭》到《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再到《隱入塵煙》, 我的創作理念是一以貫之的, 無論鏡頭語言還是電影美學又或者是對人的關注,都沒有改變。
我還是那個觀點,《隱入塵煙》的成功有很大的運氣成分,不可能因為觀眾喜歡它我就要做出改變,而且想改也不一定改得了,想迎合也不一定在下一部中能奏效。
觀眾隨時在變化,也許他們現在喜歡這個,但三年后呢?這是沒有辦法做預設和迎合的。
影視獨舌:《隱入塵煙》的成功離不開“二創”視頻的助推,而且是在完整素材放出之后的“二創”,但它并沒有消解影片的神秘感,反而激發了更大的觀影熱情,您怎樣看待這種現象?
李睿珺:謝飛導演說過,我們已經進入到了一個全民影像的時代,每個人都在用視頻記錄生活,抒發情感,這意味著影視敘事的門檻已經向全民開放了,這實際上對專業的內容創作者提出了更高要求。
我們不得不進行創新,觀眾看電影就是想看新東西,而那個新東西就是藝術,它最大的魅力是原創。
我們還是需要按照自己獨有的方式去創作,做一些美學的塑造和引領。只有這樣,“二創”才不會傷害到你的作品,反而會化為助力。
馬有鐵和曹貴英,是我們的另一面
影視獨舌:回到電影本身,馬有鐵和曹貴英是銀幕上少見的一類面孔,為什么想要講述他們的故事?
李?,B:馬有鐵和曹貴英是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人,他們是特有的一個群體,卻常常被人忽視。
我希望通過我的講述,能讓這個群體在大銀幕上獲得一次生活中無法實現的集體注目,讓觀眾在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想起心中或周邊生活著的馬有鐵和曹貴英,在面對他們的時候, 給予應有的關愛和幫助,至少是平視。
影視獨舌:所以電影的視角是悲憫的,馬有鐵和曹貴英的形象幾乎全是正面的,這是表達重心所決定的?
李?,B:對的。在我們快速變化的社會中,人也在不斷變化,我們與生俱來的很多珍貴品質在社會發展的洪流和日常生活的瑣碎中,異化掉或者喪失了,這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而馬有鐵和曹貴英,幾乎完全相反。他們因為無法融入到周邊的世界,周遭的人也不愿意接納他們,于是他們被迫進入到了一個更廣闊的自然空間。
當沒有機會接觸到更現代化的東西時,他們對人類原始的情感就保持得更加敏銳和純粹。
比如說,他們對驢的命運、麥子的命運更加關切,他們感受到人類的一切是土地的饋贈,他們感受到了大地的無私,然后把這種無私融入到了自己的血液之中,所以在給張永福輸血時,馬有鐵毫無怨言。
影視獨舌:盡管故事走向了悲劇,但從節奏和配樂來看,整部影片沒有明顯的憤怒,全程緩慢而平和,這種風格是怎樣確定的?
李?,B:盡量客觀地呈現和記錄,至于更深層次的東西,我希望觀眾親身感受。
藝術作品最大的魅力,是讓觀眾自然投入,而不是創作者去直白地說教。
從某種意義上說,創作者退回到更客觀的角度,才是對觀眾的最大尊重,因為創作本身就已經很主觀了,我沒有必要再用一些技巧去干擾觀眾的判斷。
他們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我都尊重,而不是說一定要向哪個方向思考,那沒有意義。
影視獨舌:很多人說馬有鐵和曹貴英的故事很浪漫,您在拍攝時有這種感覺嗎?
李?,B:完全沒有,我生活中可能是一個特別無趣的人,所以也沒有想到這事兒有多浪漫,更不會為此設計浪漫的情節。
觀眾可能看到的是對愛情的一種新鮮表達方式,比如馬有鐵抓了一條魚,用火烤熟,喂給貴英吃,再比如說馬有鐵用麥粒給貴英的手臂上印了一朵小花。
這些其實都是西北鄉村的日常,但對很多人來說可能就比較遙遠,也很新奇,于是當我們用這樣一些方式遞進兩位主人公的情感時,對觀眾來說是一種獨特的體驗。
影視獨舌:兩個主人公的生活是拮據的,靈魂卻是純粹的、干凈的、甚至高尚的,有沒有想過給他們一個圓滿的結局?
李睿珺:生活中沒有那么多可能。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所以并不覺得生活中有那么多大團圓的結局。
影視獨舌:曹貴英的前史交代得不算多,后來在她和馬有鐵的對話中有些許透露但也不完全,這是刻意的設計嗎?
李睿珺:是一種設計。通過相親的情節,觀眾能看到她和哥嫂的關系,而后媒人也簡單透露了一些她的身世,再到后面馬有鐵和曹貴英相處的過程中,有一些細微的表述。
雖然沒有專門交代身世,但連貫起來會發現這個人物很完整。
起初,她是一個失語者,是一個總被別人左右的人,時間長了,她就忘記了如何表達,好像被屏蔽掉了表達機制。
于是,當馬有鐵第一次被拉去抽血的時候,她第一次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表達,但仍然怯懦。她用了一個最沒有力量、聲音最弱小的方式表達她的觀點。
從這些地方我們能夠發現, 她是有主觀能動性的,是有抗爭意識的。再看后面她在外人面前總會用長衣遮住屁股,掩蓋尿失禁的時候,我們又能發現她的自尊。
實際上, 她和馬有鐵的自尊心都非常強,他們絕非麻木不仁。
馬有鐵獻血,為什么堅決不要張永福送來的大衣,為什么非要給他算清楚賬?因為對他來說就是一碼歸一碼,他在維護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尊嚴。還有借了人家十顆雞蛋,他就一定要還,哪怕對方不要了他也要還。
他絕不是傻,他比所有人的精神境界都要高。
做電影就是種莊稼
影視獨舌:房子是劇組人蓋的嗎,地都是誰種的?
李睿珺:劇組的人會幫忙,但他們其實不太擅長這些工作,主要還是我的父親、姨父、姨父的兒子還有我哥哥等一大家子人干的。
其實 在我們原本的素材里,呈現了更細的生產流程,但考慮到如果干活的部分太多,觀眾會容易感到枯燥,所以剪掉了很多。
當然從現在觀眾的反響來看,我們會發現觀眾是很愿意看這些的,但這在當初完全預想不到。
影視獨舌:您一直專注農村題材的創作,平時如何尋找故事呢?與社會熱點有關嗎?
李?,B:一切還是來自于對日常生活的體察和思考,有一個念頭就會坐下來寫,難的是如何編輯和串聯這些故事,就像打撲克牌一樣,如何排列組合才能打出最優解。
我寫東西一般都比較慢,生出一個靈感往往要在腦海中深思熟慮很久,就跟種莊稼一樣,那是一個種劇本的過程:靈感是那顆種子,你需要花時間培育、澆水、殺蟲、施肥。
對創作者來說,他可能在不同時間段內種下了不同的種子,有的照顧不周夭折了,有的長勢很好,一兩年就長好了,有的則需要三五年。誰先長好就先收獲哪一個。
影視獨舌:電影火了之后項目邀約有沒有增多?
李睿珺:有,但不一定適合我。 我拍電影還是需要得對故事有興奮度,這種興奮感會推動著我前進,否則,我也不知道怎樣下手。
影視獨舌:《隱入塵煙》成功后,您對中國文藝片未來的市場有什么看法和期待?
李?,B:遵照內心,去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按自己的方式拍自己想要的電影,我認為這永遠是最重要的。
電影就是這樣,盡人事知天命,充滿了偶然和意外,沒有必要執果索因。創作者努力做好每一個環節就夠了,這樣大賣是應該的,沒有大賣也正常。
說句雞湯的話,努力不一定能成功,但丟掉創新就一定會失敗。
【 文/許心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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