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寫人物很厲害。他最后一部《鹿鼎記》,里面已經(jīng)有大約兩百個人物,數(shù)量雖然還不能達到《戰(zhàn)爭與和平》這樣近千人的級別,但對于武俠小說來講已經(jīng)很多了。金庸仍然寫得得心應(yīng)手,哪怕是跑龍?zhí)椎模蓟铎`活現(xiàn)。
【資料圖】
一部小說里人物多達兩百個人。/電視劇《鹿鼎記》
這個時期的金庸,技巧爐火純青,塑造人物已經(jīng)有點“韓信將兵、多多益善”的意思了,你真要他駕馭五百人、七百人,估計問題也不會太大。
但是高手寫人也不能次次都成功。他的人物也有寫砸了的,特別是中前期的小說,有些主要人物都寫砸了。金輪法王就是一個比較典型的寫砸了的人物。
金輪法王這個人,很難寫,但又不能不寫。為何說不能不寫?因為江湖需要一個大反派。前一任大反派歐陽鋒已經(jīng)發(fā)了瘋,剩下一干小反派像沙通天、彭連虎等也都被懲辦了,老虎、蒼蠅都已打光,舞臺的一半空了。
只剩一群正面人物,沒有了矛盾沖突,故事編不下去,總不能讓大家天天開會學(xué)習(xí)郭靖的講話,互相點贊吧,得有人來當(dāng)楊過的大對頭。于是便有了金輪法王。作者給謅了個威風(fēng)的名字,再配上兩個徒弟,手里塞一堆奇門兵刃,什么大輪子、金剛杵之類,快上場吧你。
金輪法王有五個輪子。/《神雕俠侶》2006版
這樣的人物,一出場就先天不足,顯得沒有根,“我來當(dāng)反派”的標(biāo)簽感太強。要把這種人物立起來寫成功,加倍地難。好比在一個班級里,小朋友們本來其樂融融的,氛圍很好,忽然進來一個插班生,老師還非指定他做班干部不可,那大家就會比較膈應(yīng),接受起他來就有點難。
金庸要寫好這個“插班生”,必須得解決兩大問題:一是人物的行為動機問題,必須得充分合理;二是人物的性格問題,必須要個性鮮明。可惜這兩點在金輪法王身上都沒有處理好。
先講動機問題。金輪法王的一切行為,必須有一個充分的合理的動機。身為一代武學(xué)宗師而甘愿為蒙古人做事,鞍前馬后,沖鋒陷陣,總歸是有所圖的。他圖什么呢?綜觀《神雕俠侶》整本書,他唯一的動機似乎就是“我在這里做事”,其他更個人化的、更能窺見人性的動機一概欠奉。
他顯然不是圖更高的武學(xué),不像歐陽鋒一樣,做壞事主要為了《九陰真經(jīng)》,進窺武學(xué)至道。金輪法王的主要心思似乎并不在鉆研武學(xué)業(yè)務(wù)上。他好像也不是圖權(quán)柄。誠然,許多英雄好漢過不了“權(quán)”這一關(guān),可是金輪法王明顯不像左冷禪、任我行之輩,其梟雄氣息極弱,從未表現(xiàn)出什么極強的權(quán)力欲望。能指揮兩個徒弟他似乎就很滿意了。
金輪法王身邊永遠跟著徒弟。/1993版《神雕俠侶》
他也不是為了踐行某種理念和價值觀。法王有沒有什么個人推崇的理念和價值觀?沒有。他在精神上似乎是個很空洞的人,明明是一位宗師,而且是宗教、精神領(lǐng)域的領(lǐng)袖,卻似乎缺乏更高層次的精神活動,你不知道金輪法王的價值觀是什么。對于自己正在參加的這場宏大的戰(zhàn)爭,他好像也沒有什么思考,比如他對時局是怎么看的,他對于生命是什么態(tài)度,都沒有。
對比一下郭靖,郭靖是一個愛國主義者和人道主義者,他對于自己為什么參加這場戰(zhàn)爭是非常清楚的,即所謂“郭某滿腔熱血,是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灑”,郭靖是為了仁,為了人道,他是一個有高層次的精神活動的人,可是金輪法王沒有。
并且他還不是為了報恩。歷史上有很多英雄人物,對知遇之恩念念不忘,為此嘔心瀝血,一生辛勞,就像李白說的,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還有諸葛亮之于劉備、王猛之于苻堅,都是為了報恩。《鹿鼎記》里,陳近南為臺灣鄭家鞠躬盡瘁,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報恩。可金輪法王也沒有,你看不出他對忽必烈有什么特殊感情,就是個領(lǐng)導(dǎo)而已。
似乎法王行為的唯一動機,就是:我在這里做事。
一部追求卓越的小說,第一號反面人物之所以“反面”,居然完全是因為陣營問題,沒有任何更深層的原因,這不能不說是個巨大的遺憾。
金輪法王的人物存在,缺乏動機。/1993版《神雕俠侶》
其實金庸也意識到了金輪法王的動機問題,于是安排了一個“蒙古第一勇士”的競聘,讓法王和一伙新歸附蒙古的武士去爭,誰先殺了郭靖,誰就能得到“蒙古第一勇士”的稱號。似乎他摸爬滾打、流血流汗,就是為了加上這么個稱呼。
這沒什么說服力。法王本身已經(jīng)是國師,是宗教領(lǐng)袖,地位超然,被人奉若神明,居然自降身份去和一群剛?cè)牖锏拇蚴譅幰粋€“第一勇士”的業(yè)務(wù)頭銜,怎么想都覺得奇怪。
就好像一個報社里,總編輯跑去和剛?cè)肷绲南聦俑偁幨裁础邦I(lǐng)銜記者”,又好比一個單位里,大領(lǐng)導(dǎo)去和剛借調(diào)來的員工爭“第一筆桿子”,這領(lǐng)導(dǎo)不是有病嗎?
所以說,金輪法王,是一個金庸沒有考慮清楚、沒想明白,就匆忙上馬了的人物。
之前講了動機問題,其實還有性格問題——法王究竟是什么性格,作者顯得猶豫不決。
他不像歐陽鋒,自有一股宗師氣度;又不像鳩摩智,勃勃野心撲面。欲寫成大奸大惡,橫不下心;要說寫成鹿杖客、鶴筆翁那樣的官迷,汲汲于功名利祿,作者又舍不得。讓你一句話說出金輪法王的性格,說得出來嗎?說不出來,“壞人里面武功最高的”而已。明明是一代宗匠,卻老去當(dāng)坦克,爬城墻打群架,恍如是司馬徽的設(shè)定、許褚的行徑,出場時還仙風(fēng)道骨,一會兒忽然就裸衣斗馬超了。
金輪法王被寫煳了,以金庸這般大才,自己心里多半也清楚。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金庸也在努力地豐富這個人,想多多開掘他的角色厚度,比如強行加了一個橋段:眷愛郭襄。大意是法王對郭襄很喜歡,不忍心殺之,有心傳她衣缽。作者希望借此顯出法王人情味的一面。
法王有心傳郭襄衣缽。/1993版《神雕俠侶》
這一段故事在舊版金庸小說里就有了,到了新修版里更又加了不少情節(jié),金庸之苦心可見。有些讀者喜歡這個橋段,覺得很感動,我個人卻不喜歡,尤其是新修版添加的部分,有種“人性補丁”之感。
如果要概括一下金輪法王這個人物,大致應(yīng)該是:無雄心,亦無野心;氣派卓然,卻所謀可笑;不是政治人物,也不是江湖人物,而是一個職場人物,基本上是一個不愿多思考的小職員。他和其他幾個身份差不多的金書大宗師、大高手完全不同。喬峰之于大遼,是回家;歐陽鋒和金國人混在一起,是互相利用;鳩摩智在吐蕃當(dāng)國師,是滿足野心,施展抱負;玉真子之于滿清,是賣身求榮。只有金輪法王一個是認真上班。
話說小說里有這么一段,可以略改一改:在絕情谷里,東邪、南帝、周伯通團團包圍住了金輪法王,喝問:奸賊!你還有什么話說?
法王長嘆一聲,把五個輪子當(dāng)啷啷一起丟在地上:“老金叫我來當(dāng)反派,老衲有什么辦法!”